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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龙影摇曳时 ...

  •   君临城那年的秋雨,下得人心都发了霉,连石头缝里都渗出绝望的湿气。石板路被连绵的冷雨泡得油亮,映着送葬队伍一张张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孔,如同鬼魅游行。韦赛里斯紧紧攥着妻子艾玛冰凉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手背柔嫩的肉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被这无边的悲伤和湿冷吞噬的锚点。人群压抑的呜咽、啜泣和低沉的祈祷声混杂着雨声,像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铅块。而戴蒙呢?那个永远不合时宜、在悲伤里也能嗅到混乱气息的浪荡子,早已迅速脱离了这肃穆哀戚的氛围,正用他那柄名震七国的“暗黑姐妹”那锋利的瓦雷利亚钢剑尖,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慵懒,拨开挡路的人群,为自己和身后抬着沉重棺椁的士兵开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银金色的发梢不断滴落,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睛里跳动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与狩猎般的专注——只有在混乱的漩涡和刀锋的边缘,戴蒙·坦格利安才像条真正活过来的、喷吐硫磺气息的龙。
      四岁的雷妮拉,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着怀里两岁的玛格娜,把自己那件略显单薄的、被雨水打湿的斗篷尽可能裹紧妹妹,试图为她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悲伤。玛格娜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粉嫩的脸颊上,像一团没被焐热的、纯净的雪。她可不管什么肃穆哀悼,小脑袋使劲从姐姐紧裹的斗篷里钻出来,扒着雷妮拉的肩膀,好奇地往队伍前方那堆正在被点燃、发出噼啪爆响的木头那儿探看,小手指着越来越旺的、金红色的火焰,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喊:“贝尔隆!贝尔隆!”
      艾玛的指甲瞬间更深地掐进韦赛里斯的手背,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几乎要刺破皮肤。韦赛里斯知道妻子在怕什么——玛格娜总把父亲贝尔隆的名字挂在嘴边,这是老亲王生前最得意的“调教成果”,是他坚持让孙女直呼其名的骄傲,可此刻,在这焚化她“贝尔隆”的烈焰之前,这童稚而亲昵的呼唤却成了最刺耳、最令人心碎的冒犯,如同在伤口上撒盐。
      雷妮拉急得小脸通红,使劲拽着妹妹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和严厉:“那是爷爷!要喊爷爷!小月亮,是爷爷!” 可两岁的小玛格娜哪里懂这称谓背后沉重的死亡意义?她只看到姐姐突然板起的、严肃的小脸,觉得有趣又新奇,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晶莹的口水顺着圆润的下巴往下淌,滴在雷妮拉紧紧抱着她的、同样冰凉的手背上。
      韦赛里斯听到了玛格娜那声清脆的呼唤,心脏像是被那只小手狠狠攥紧了,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窒息。他没有责备,只是近乎粗暴地将女儿从雷妮拉怀里抱过来,紧紧搂在胸前,将脸深深埋进她柔软微凉、散发着淡淡奶香和雨水气息的发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风暴。前方,巨大的沃米索尔在龙卫的安抚下,对着贝尔隆亲王遗体下的巨大柴堆喷吐出致命的龙焰!金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之舌,瞬间吞噬了包裹着遗体的华丽丝绸和昂贵木材,发出震耳欲聋的燃烧声。跳跃的火光将周围每一张惨白的脸、每一滴冰冷的雨水都映照得如同鬼魅般扭曲、晃动。韦赛里斯的目光艰难地越过那灼人的热浪和升腾的滚滚浓烟,落在那架特制的轮椅上。他的祖父,“人瑞王”杰赫里斯一世,曾经那个睿智无双、令七国臣服、以公正和仁慈著称的君主,如今只是一个在短短两年内痛失爱妻亚莉珊王后、痛失爱女盖蕊公主,如今又失去了最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儿子贝尔隆亲王的可怜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已随那棺椁一同被投入烈焰,燃成了灰烬,只剩下这具枯槁的躯壳被冰冷的雨水和绝望浸泡着。
      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白白嫩嫩、带着婴儿特有肉窝的手,猝不及防地从韦赛里斯宽大的、湿漉漉的披风缝隙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带着孩子纯粹的好奇,懵懂地、直直地朝着那跳跃的、散发着恐怖热浪和刺鼻焦糊味的龙焰探去!距离近得几乎能燎到那粉嫩的指尖!
      “不!” 几声惊恐的呼喊同时炸响!杰赫里斯国王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死寂被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取代!艾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韦赛里斯更是凭借本能反应极快,如同被火燎到般,一把将那只无畏的小手死死攥住,猛地拉回怀里,惊魂未定地仔细检查着。还好,只是被灼热的气浪熏得有些发红,没有烫伤的痕迹。他立刻用湿冷的披风把玛格娜整个身子紧紧裹住,像藏起一件稀世珍宝,不让任何人再看,只从厚重的兜帽边缘勉强露出半张肉乎乎的、带着困惑的小脸。
      艾玛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女儿,用母亲的怀抱安抚她可能的惊吓。韦赛里斯却侧身避开了妻子的手。当他的指尖无意中触到女儿小小的后背时,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父亲贝尔隆亲王哄小玛格娜睡觉时,也是这样轻轻拍着,嘴里哼着跑调却无比温柔、带着浓浓宠溺的古老瓦雷利亚摇篮曲。此刻,火葬堆腾起的热浪裹挟着松脂燃烧的异香和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混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韦赛里斯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滚动,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强忍着,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几乎是机械地、模仿着父亲生前的动作,轻轻拍着女儿小小的背脊,甚至用指节习惯性地、带着某种安抚节奏叩击她的脊椎骨,仿佛在哄她打嗝,驱散那并不存在的惊吓。
      小小的玛格娜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似乎被刚才的惊呼和父亲的紧张弄得更困惑了,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雷妮拉姐姐……贝尔隆……不醒来……飞高高……骑瓦格哈尔……”她断断续续地拼凑着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最疼她、会偷偷塞给她甜甜的蜂蜜蛋糕、会用胡子扎她痒痒逗她咯咯笑的贝尔隆不醒来陪她玩了?为什么不带她去骑那条巨大无比、能喷火的瓦格哈尔飞到高高的云上面去了?她的小脑袋努力理解着眼前这堆旺火,“冷吗?点火……痛?” 躺在那么旺的火里,是因为觉得冷吗?那火烧在身上,会不会像她不小心碰到蜡烛火苗时那样,很痛很痛?
      雷妮拉努力扮演着姐姐的角色,再次板起小脸,紫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沉重,她指着那越来越旺、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火焰,声音带着颤抖:“是爷爷,玛格娜!贝尔隆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跟亚莉珊曾祖母一样,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火焰中扭曲的轮廓,小脸上满是真实的恐惧,“火烧在身上很痛很痛的!非常非常痛!痛得说不出话!” 她想让妹妹明白死亡的沉重和火焰的可怕,阻止她再次靠近那危险。
      “痛?” 玛格娜的小脸立刻皱成了委屈的包子,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她似乎完全理解了“痛”是极其不好、极其可怕的东西。她不要贝尔隆痛!这个念头一起,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韦赛里斯怀里使劲挣扎,又一次固执地把小手伸向那跳跃的火焰方向,嘴里急切地、带着哭腔喊着:“不痛!贝尔隆不痛!不痛!不痛!” 仿佛她这样用力地喊,就能驱散那可怕的火焰,就能让最疼她的人免受痛苦。
      艾玛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就要把孩子抢走。韦赛里斯却再次用身体挡住了妻子,他紧紧抱着挣扎的玛格娜,手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声音低沉得几乎被火焰的咆哮和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一丝奇异的坚持:“别动……艾玛……让祖父看看她……这也是……一种抚慰……对他而言……” 他的目光投向轮椅上的老人,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杰赫里斯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韦赛里斯怀里那被披风紧裹的一小团。透过披风的缝隙,在跳跃的火光、升腾的黑烟与悲伤绝望的迷雾中,他似乎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和阿莱莎一模一样的,一绿一紫的异瞳!巨大的悲痛和强烈的恍惚感如同滔天海啸般彻底攫住了他残存的理智。
      这两年,他失去的太多了。瓦兰提斯那个叛逆不驯、与他死生不复相见的女儿塞妮拉,是他心底最深、最痛、无法愈合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和耻辱。此刻,在这亡灵的国度里,在这焚化爱子的烈焰旁,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叛逆女儿的归来,不,他看到了亡女的归来!
      他身边推着轮椅的,是御前首相奥托·海塔尔爵士年仅十五岁的女儿阿莉森·海塔尔。她穿着素净得体的深色侍女服,多日来一直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日渐衰弱、神志时清时昏的老国王,喂食、擦洗、读书解闷。神志不清的杰赫里斯国王常常会把她错认成那个叛逆的女儿塞妮拉。
      “塞妮拉……我的塞妮拉……”杰赫里斯颤抖着,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向阿莉森,眼神迷离而充满渴求,声音破碎不堪,“把我的……阿莱莎……抱过来……抱到我这里来……我的女儿……回到父亲身边了……” 他将两个女儿的身影在混乱的意识里重叠了。
      阿莉森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她见过宫廷里阿莱莎·坦格利安公主的画像,知道这位早逝的公主有着坦格利安家族极其罕见的红金色头发和同样的一绿一紫异瞳。眼前韦赛里斯亲王怀里那个被裹得严实的小女孩,虽然眼睛颜色相似,但发色是纯粹的、如同月光凝成的银白,更像已故的伊蒙王子,和阿莱莎完全不同。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韦赛里斯,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带着安抚和提醒:“陛下,这是您的曾孙女,玛格娜公主,贝尔隆亲王殿下最疼爱的小孙女……” 她试图唤醒国王的神智,纠正这令人不安的错认。
      但杰赫里斯仿佛完全沉溺在自己痛苦与思念交织的幻境里,浑浊的眼睛只盯着那团包裹,固执地对阿莉森重复,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偏执:“塞妮拉……这是你的姐姐阿莱莎……她回来了……抱过来……快抱过来……让父亲……再抱抱她……”
      塞妮拉!艾玛和韦赛里斯听到这个禁忌的名字,心头更是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们记得这位姑姑,杰赫里斯最叛逆也最不能提及的女儿,那个在瓦兰提斯开妓院、让家族蒙羞的存在。阿莉森那浅金色的头发、温顺娴静的气质和略带书卷气的眉眼,与记忆中那个美艳如火、放荡不羁、眼神充满野性光芒的塞妮拉哪有半分相似?这更加证实了祖父的神志已经混乱、崩溃到了极点,将现实与幻影彻底混淆。
      阿莉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一丝本能的恐惧,脸上迅速恢复并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柔、顺从与平静。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从韦赛里斯僵硬紧绷的臂弯里接过了还在为“贝尔隆不痛”而焦急的玛格娜。小女孩似乎并不认生,被这个有着温柔声音和好闻香气的“姐姐”抱着时,突然伸出胖乎乎、带着肉窝的小手指,好奇地点了点阿莉森秀气挺直的鼻尖,一下,两下,三下,仿佛在研究一件新奇玩具。然后,她抬起头,对阿莉森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像蜜糖在阳光下融化般甜美的笑容,口齿不清地说:"姐姐……鼻子……亮晶晶!" 仿佛在夸赞一件珍宝。
      这纯真无邪、不掺杂质的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阿莉森心中精心构筑的、用于自保和算计的藩篱,毫无防备地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她也情不自禁地对玛格娜回以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伸手轻轻摸了摸玛格娜柔顺冰凉、如同月光丝缎般的长发:"小公主真可爱。" 然后抱着她,一步步走向轮椅上面容枯槁、眼神浑浊而充满渴求的老国王。
      玛格娜认出杰赫里斯国王就是一年前在病重的亚莉珊曾祖母病榻前,会把她抱在膝头、用他那长长的白胡子逗她痒痒、让她咯咯直笑的老人。她的目光很快被杰赫里斯国王那长长的、雪白蓬松如同狮鬃般的胡子吸引了,暂时忘记了“贝尔隆痛不痛”的忧虑。她伸出小手,跃跃欲试地想再次抓住那有趣的“玩具”。杰赫里斯国王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近乎慈祥的微光,如同寒冰乍裂,示意阿莉森把孩子放在他枯瘦如柴、几乎无法支撑重量的膝上。
      终于得偿所愿!玛格娜咯咯笑着,用小手快乐地、毫无顾忌地拨弄着那蓬松的白胡子,玩得不亦乐乎,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自从亚莉珊王后过世,杰赫里斯国王已经有一年没见这个曾孙女了。他太害怕,害怕看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会陷入和亚莉珊王后一样的幻境,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害怕被那无边的思念再次吞噬仅存的理智。
      可此刻,接连失去至亲的沉重打击彻底压垮了他残存的神智堤坝。在如此近的距离,他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左眼如盛夏森林深处最纯净、生机勃勃的碧绿翡翠,右眼如暮色深空最神秘、变幻莫测的紫晶。这双眼睛……这独一无二的色彩组合……像极了他的二女儿阿莱莎·坦格利安,那个同样拥有异瞳、却在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时死于产褥热的早逝爱女!小姑娘对上老国王浑浊却充满悲伤、思念与恍惚的目光,突然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喊出她新学会不久的词:"父亲!"
      这话让周围所有人都僵住了,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雷妮拉拽着韦赛里斯的袖子,紫色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是我教的!父王!我教了好多天,这次说得更清楚了!" 韦赛里斯摸了摸她的头,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他知道女儿的用心良苦,知道她想让父亲开心,想得到认可,但此刻“父亲”这个词从玛格娜嘴里喊出,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因为上次她如此清晰地喊这个词,是对着造访龙石岛的祖父,而不是他这个生身父亲,仿佛这个词天生就该属于那张爬满岁月沟壑、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脸孔。
      老人颤抖着伸出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如同枯枝般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抚摸着玛格娜银白色、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的小脑袋,眼神从最初的慈爱,渐渐变得恍惚、迷离,仿佛穿透了时光厚重的尘埃,看到了另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阿莱莎……”他喃喃地唤着,声音破碎而充满深沉的、足以溺毙人的思念,“我的阿莱莎……你终于回来了……回到父亲身边了……父亲……好想你……” 泪水再次盈满他浑浊的眼眶。
      艾玛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手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孩子夺回来!韦赛里斯再次死死按住了妻子的手臂,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但眼神深处却藏着艾玛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和深深的疲惫:“艾玛……冷静……求你了……祖父只是……太伤心了……神志不清……让他……看看孩子吧……这对他……或许……是此刻唯一的安慰……” 他知道这很残忍,对妻子,对女儿,但面对一个濒临崩溃的老人,他别无选择。
      “阿莱莎……我的阿莱莎……”杰赫里斯国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把布满深刻皱纹、沾满泪水的脸埋进玛格娜小小的、散发着温热奶香的脖颈间,贪婪地、深深地嗅着孩子身上那淡淡的、象征着生命与纯粹希望的奶香气味,仿佛那就是他早逝爱女的气息,是他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涕泪横流,沾湿了孩子银白的发丝和精致的衣襟。阿莉森只能在一旁低声细语地安抚,用柔软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人纵横的泪水。这时,一个带着明显嘲弄、如同毒蛇在阴暗中吐信般冰冷粘腻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我们光彩照人、气质如兰的阿莉森·海塔尔小姐吗?几日不见,在祖父的龙穴里被烟火气熏得越发水灵动人了?”戴蒙·坦格利安不知何时晃了过来,他晃着手中半满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危险的光泽,紫眸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恶意,“也不知道你父亲奥托大人是怎么盘算的,舍得把如花似玉、前途无量的女儿送到我祖父这冰冷的床上暖被窝,也不送到我那张温暖的床上来。我保证,”他刻意压低声音,带着狎昵的威胁,“我会非常、非常‘温柔’地待你,让你体会什么叫真正的快乐。”他早就看穿了奥托·海塔尔把正值妙龄的女儿送进红堡、送到衰老国王身边的意图,对这个野心勃勃的首相和他看似温顺娴静、实则心机深沉的女儿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厌恶。
      奥托首相就在不远处主持着葬礼流程,闻言脸色瞬间铁青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厉声呵斥,声音在空旷的龙穴里回荡:“戴蒙王子!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休要污蔑我女儿的清白名誉!阿莉森尽心侍奉国王陛下,其心可昭日月!”韦赛里斯也皱紧眉头,脸色阴沉,沉声道:“戴蒙!立刻住口!向阿莉森小姐道歉!她的名誉不容你玷污!”
      大人们的争吵对两岁的玛格娜来说如同天书。她只隐约记得,雷妮拉姐姐以前提过,曾祖母亚莉珊王后和贝尔隆爷爷看她时,也总叫她“阿莱莎”。现在连曾祖父也叫她“阿莱莎”。小小的玛格娜困惑极了:明明她是玛格娜,为什么大人们总叫她别的名字?如果玛格娜不是玛格娜,那她是谁呢?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不解。
      看着杰赫里斯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玛格娜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单纯的同情。她学着雷妮拉姐姐平时安慰她、哄她不要哭的样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老人布满皱纹、沾满泪水和雨水冰凉的脸颊,奶声奶气、无比认真地说:“不哭不哭……我…保护你!”这是她有限的词汇里,能想到的最大的安慰和最真诚的承诺。
      这稚嫩却无比真诚的安慰,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更深地扎进了杰赫里斯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他仿佛真的听到了早逝的女儿阿莱莎在哄他,在向他保证,哭得更加悲恸欲绝,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轮椅里剧烈地颤抖、抽搐,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呵,”戴蒙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如同冰锥划过玻璃般刺耳的冷笑,对身边的韦赛里斯低语,声音带着刻骨的嘲讽,“瞧瞧,我们曾经那个明断万里、让七国领主俯首听命、让巨龙也为之低头的‘人瑞王’杰赫里斯,现在哭得像个被抢了心爱木头玩具的三岁孩子。坦格利安的荣光?龙王的血脉?哈!就剩这点不值钱的眼泪和鼻涕了?”韦赛里斯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戴蒙!那是我们的祖父!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收起你那套混账话!”
      阿莉森正不动声色地调整杰赫里斯因痛哭而滑落的靠垫,目光在玛格娜天真无邪、写满担忧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纯粹的善意烫到。她腰间那枚象征海塔尔家族的金色阶梯徽章,在龙穴跳动的火光中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在同情与算计间翻涌的心绪。
      就在这弥漫着悲伤、诡异、暗流涌动和戴蒙刻薄嘲讽的时刻,一个冰冷、毫无感情起伏、如同生锈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学者特有的精确和毫不掩饰的、对人性愚蠢的终极嘲讽:“只有愚不可及、被情感彻底蒙蔽的灵魂,才会拿一个活生生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当作抚慰自己内心腐烂伤口的、死人的廉价替代品。” 声音来自龙穴入口最深的、未被火光触及的阴影处,如同从墓穴深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心头皆是一凛。只见一个全身笼罩在厚重、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袍中的人影静静矗立,如同从黑暗中凝结出的、毫无生命的雕像。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反射着幽暗火光的黄金面具,遮住了所有面容,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他手持象征知识与绝对权威的沉重黄金权杖,脖颈上层层叠叠挂满了象征学城各学科最高成就的、沉甸甸的黄金项链,行走间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是杰赫里斯与亚莉珊的第七个孩子,贝尔隆的弟弟,韦赛里斯和戴蒙的叔叔——维耿·坦格利安博士。他专程从旧镇的学城赶回,参加兄长的葬礼,却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冷漠观察者,黄金面具之下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亲人的悲伤,只有冰冷的审视。
      维耿踱步上前,动作带着学者特有的精确和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疏离感,如同行走在解剖室而非兄长的葬礼。他无视了周围人各异的目光——愤怒、厌恶、恐惧、好奇——也无视了戴蒙嘴角那抹挑衅的冷笑,径直走到抱着玛格娜、仍在悲泣的杰赫里斯国王面前。他的目光透过黄金面具冰冷的眼孔,锐利地、如同审视一件奇特标本或罕见病例般,毫无感情地审视着玛格娜。
      “颅骨比例倒是比阿莱莎更优,”维耿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解剖报告或星象记录,“阿莱莎是更典型的坦格利安式长脸,颧骨略显突出。而这孩子,额骨更饱满,颧骨线条更流畅,下颌比例更接近黄金分割。按骨龄推算,结合坦格利安血统特征,成年后身高大约在五英尺十英寸到五英尺十一英寸之间,会比阿莱莎的五英尺八英寸高出显著一截。眼睛嘛,”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尺规,测量着玛格娜的瞳孔,“异瞳颜色确实有几分形似,但她的瞳孔色泽更浅淡,左眼绿如初春嫩柳,缺乏阿莱莎那种盛夏森林般的深邃沉淀感;右眼紫如晨雾薄纱,而非阿莱莎的暮色深空紫晶。发色差异就更为显著了,”他伸出手指,极其自然地撩起玛格娜一缕湿漉漉的银发,“阿莱莎是独特的红金,在阳光下犹如燃烧的火焰,而她是纯粹的银白,像我们早逝的哥哥伊蒙,是月光凝成的冷辉。”他甚至伸出手,动作意外地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探究意味,轻轻捏开玛格娜的小嘴,借着火光看了看她粉嫩的牙床和正在萌出的乳牙生长情况,仿佛在记录发育数据。
      艾玛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在这个全身散发着冰冷理性、毫无人味气息的叔叔身上,只看到了对亲情、对生命的绝对漠视,如同看待实验室里的青蛙。雷妮拉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和愤怒,她紧紧抓着父亲韦赛里斯的衣摆,小脸上满是排斥和担忧,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带着保护妹妹的本能:“父王!把小月亮抱回来!我不喜欢他碰小月亮!他像……像在看一块石头!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
      韦赛里斯眉头紧锁,他对维耿这种近乎亵渎的举动也感到极度不满和不适,但还是低声安抚雷妮拉,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勉强:“雷妮拉,这是你的维耿叔公。他只是……习惯了学城的方式,习惯用知识和理性看待一切。他不会伤害玛格娜的。” 他试图为叔叔冰冷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有戴蒙,那个永远口无遮拦、唯恐天下不乱的戴蒙王子,抱着胳膊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亲爱的维耿叔叔,研究一个两岁小娃娃的头盖骨和牙床有这么有趣?这和研究□□皱褶、羊皮纸上的霉菌或者死老鼠的内脏有什么区别吗?还是说您那黄金面具底下,也只剩下一堆用来擦屁股的炼金术公式和干巴巴的星图了?”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维耿是个只懂书本、不解风情、毫无人性的“老处男”书呆子。
      维耿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冰冷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般精准地回敬,直戳戴蒙的痛处:“至少我的脑子里装的不是精虫、劣质酒精和无处发泄的暴力冲动。某些人,就算把最高深、最珍贵的瓦雷利亚炼金术典籍摆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当厕纸用,或者拿去垫他那匹除了配种一无是处的种马的蹄子。” 刻薄,精准,一如既往的维耿风格,直指戴蒙放荡不羁、沉迷酒色武力的本质。
      “锵!”戴蒙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暗黑姐妹”剑柄,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般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结成冰!韦赛里斯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和手势制止了他,低吼道:“戴蒙!维耿!都给我住口!这里是父亲的葬礼!” 这对叔侄从小就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当年戴蒙一把火烧了维耿呕心沥血多年的星象观测记录手稿,从此两人见面就是一点即燃的火药桶。
      就在这时,维耿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心脏骤停、几乎魂飞魄散的事——他从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一颗小小的、颜色诡异、散发着奇异甜腻香气的丸子,极其自然地、趁玛格娜张着小嘴好奇看着他那冰冷面具的瞬间,闪电般塞进了她的嘴里!
      “不!” 艾玛再也无法忍受,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恐惧让她忘记了所有礼仪和顾忌!
      “维耿!你干什么!” 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杰赫里斯国王也厉声呵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愤怒的火焰!
      然而,玛格娜砸吧砸吧小嘴,小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灿烂无比、如同春花绽放的笑容,含糊不清地欢快喊道:“甜!还要!” 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原来只是一颗裹了厚厚蜂蜜和某种学城特制、据说能安抚幼儿情绪、带有轻微镇静作用的草药糖浆的糖丸。
      维耿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更满意众人那惊骇欲绝、如同看疯子般的反应。他毫无歉意地收回手,目光转向轮椅上愤怒又悲伤的老父亲,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洞悉一切的冷漠:“父亲,清醒一点。用你那被悲伤锈蚀的大脑好好想想。我的姐姐阿莱莎,早在二十四岁那年就死于产褥热引发的败血症了,她的骸骨如今静静地躺在龙石岛冰冷的墓穴深处,早已化为尘土。至于塞妮拉……,”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冰冷地扫过一旁垂首侍立、脸色发白的阿莉森,“她此刻正在万里之外的瓦兰提斯,经营着她那‘声名显赫’的‘七重纱’妓院王国呢。听说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连瓦兰提斯的总督都是她石榴裙下的常客,尊她为‘欢乐街的女王’。需要我派人去瓦兰提斯把她‘请’回来,在您面前表演一下如何做真正的‘欢乐街之王’吗?我想那场面,一定比眼前这场虚伪的葬礼‘精彩’百倍,也更符合您混乱记忆里的‘家庭团聚’。” 他刻意加重了“请”字,充满了讽刺。
      这番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杰赫里斯一世心中最深、最痛、最不愿触及、也最感耻辱的伤口!他气得浑身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枯枝般的手指指着维耿,嘴唇哆嗦着,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骇人的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猛地一晃,差点连同膝上的玛格娜一起从轮椅上栽下来!阿莉森和艾玛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艾玛眼疾手快,带着母亲保护幼崽的本能,一把将玛格娜从祖父剧烈颤抖的膝上抱回自己怀里,紧紧护住,像母兽将幼崽藏进最安全的腹下。
      维耿却仿佛没看见父亲的痛苦欲绝和众人的惊怒交加,他冷漠地看了一眼火堆中已化为灰烬、连轮廓都消失的兄长贝尔隆,最后丢下一句冰冷如墓穴寒风、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语:“拿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独特命运轨迹的孩子,当作抚慰亡灵、填补内心腐烂空洞的慰藉品,这种行为,愚不可及,且残忍至极。是人性最卑劣的自私与懦弱。”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被艾玛紧紧护在怀里、正吮着沾了糖汁的手指、睁着那双清澈异瞳好奇地看着他的玛格娜身上。出乎所有人意料,玛格娜对这个全身金灿灿、说话冷冰冰的“怪人”并不害怕,反而伸出小手,好奇地想去抓他脸上那冰冷光滑、反射着火光的黄金面具,"面具……好看……戴戴……!" 仿佛那是一个有趣的玩具。
      维耿的动作顿了一下。在众人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竟然缓缓抬手,解开了面具后精致的黄金系带,在众目睽睽之下,摘下了那几乎从不离脸、象征着他与世俗情感隔绝的黄金面具!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瘦削如同刀削斧劈的长脸露了出来。长期不见阳光,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脉络,如同覆盖了一层脆弱的薄冰。高耸的颧骨下是深深凹陷的脸颊,薄薄的嘴唇天然向下抿着,带着一种永恒的、仿佛早已看透世间一切愚昧与虚妄的嘲讽弧度。深紫色的眼睛如同最纯净也最冰冷的紫水晶,毫无感情地扫过众人。
      他将面具递到玛格娜面前。小玛格娜立刻被金光闪闪的面具吸引,高兴地接过来,笨拙地往自己小脸上扣。面具太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几缕银发,她摇摇晃晃地、瓮声瓮气地喊:“好看!小月亮……好看!”这滑稽又天真可爱的样子,竟逗得一直紧张万分、惊魂未定的艾玛和阿莉森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暂时冲散了凝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维耿任由她玩着那价值连城、象征着他学识与地位的黄金面具,他那双深紫色的、如同洞察一切奥秘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表情各异的人——悲痛恍惚、濒临崩溃的杰赫里斯,神色复杂难言、疲惫不堪的韦赛里斯和惊魂未定、充满母性保护的艾玛,冷笑中带着怒意和一丝被戳中痛处的戴蒙,垂眸掩饰心绪、手指微微颤抖的阿莉森,还有远处那些沉默观望、心思各异的廷臣和领主。他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在学城庄严的审判庭上宣读最终的、无可辩驳的判决:“看清楚,这孩子,”他指向被面具遮住大半张脸、还在咯咯笑的玛格娜,“她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她是她自己,玛格娜·坦格利安。”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每一个人,“而你们……”他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你们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攫取点什么——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与恐惧,满足自己隐秘的欲望与贪婪,无论是情感的慰藉,权力的筹码,还是证明自己血统优越的工具。如果你们好好待她,给予她作为独立个体的尊重与爱护,或许她是诸神赐予伤痕累累的坦格利安家族的一份珍贵礼物,一份迟来的……希望之光。”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变得无比锋利,如同淬毒的匕首,“如果相反……如果你们试图将她塑造成你们期望的影子,将她拖入你们肮脏的权谋漩涡,将她当作棋子或祭品……那么,她也会成为悬在坦格利安家族头顶最锋利、最致命的那把剑,最终……”他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刺穿你们所有人虚伪、贪婪、腐朽的心脏。而我……”他重新从玛格娜手里拿回面具,动作缓慢而庄重地戴回脸上,遮住那苍白而充满智慧又冷酷的面容,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流露,“我,维耿·坦格利安,特别期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那将是对人性之愚蠢与家族之堕落,最精彩、最残酷的注解。”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艾玛抱在怀里、还在好奇张望他重新戴上面具的玛格娜,转身,厚重的黑袍无声地拂过龙穴冰冷潮湿、布满灰尘的地面,像一片不祥的、拒绝融入的阴影,迅速消失在龙穴深处更浓重的、未被火光照亮的黑暗里。他受不了这虚伪的悲伤、吵闹的争执、肮脏的算计和令人作呕的“家庭团聚”。
      维耿刚消失,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道,另一股强大的、带着海洋咸腥气息和无形压力的气场靠近。潮头岛的“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和他的妻子——“无冕女王”雷妮丝·坦格利安公主也来了。他们的到来,让本就紧绷如弦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空气中弥漫开海水的咸涩与无声的敌意。
      雷妮丝怀里抱着他们两岁的女儿兰娜尔,科利斯身边跟着他们七岁的儿子,银发紫眸、容貌秀美精致得如同最完美瓷娃娃的兰尼诺·瓦列利安。小兰尼诺好奇地踮着脚,想看清艾玛阿姨怀里那个据说有着神奇眼睛、被维耿博士特别“关注”过的小妹妹到底长什么样。
      “不许碰我的妹妹!” 雷妮拉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炸起全身毛发的小母狮,立刻张开手臂挡在母亲和妹妹身前,对着靠近的兰尼诺大声呵斥,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她对所有试图靠近玛格娜的外人都有着本能的排斥。
      科利斯·瓦列利安本就因为当年杰赫里斯国王越过自己的妻子雷妮丝,选择次子贝尔隆做继承人而心怀怨怼多年,视之为对瓦列利安家族最大的侮辱。此刻看到贝尔隆的儿子韦赛里斯,再听到雷妮拉这“没家教”的呵斥,新仇旧恨如同沸腾的海水涌上心头,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冷哼一声,声音洪亮而充满挑衅:“我的儿子兰尼诺只是想看看坦格利安家久违的异瞳长什么样,满足一下孩子单纯的好奇心罢了。韦赛里斯,你的家教就是如此待客?连看都不让看?还是说,你们坦格利安如今金贵到连眼睛都不能示人了?”
      雷妮丝的神情更是复杂难言,如同风暴中的海洋。她高冷地瞥了一眼韦赛里斯怀里的玛格娜,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愤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几乎要冲口而出,想说几句诸如贝尔隆的死是“诸神对篡位者的惩罚”、“报应不爽”之类刻薄恶毒的话。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玛格娜那头纯粹的、闪耀着月光般清冷色泽的银白色长发——那颜色,和她已故的父亲、深受爱戴的伊蒙王子一模一样!还有那双清澈见底、如同未被世间尘埃污染的湖泊、此刻正对她露出毫无防备的友善微笑的异色瞳孔……一瞬间,那些遥远而温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幼年时,被勇敢无畏、充满活力的婶婶阿莱莎带着,骑着巨龙梅丽亚斯在云层之上自由翱翔,风拂过脸庞的畅快与自由……阿莱莎去世后,正是她继承了梅丽亚斯。看着这酷似父亲的发色和婶婶的眼睛,那些刻薄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所有尖锐的敌意最终化为一种生硬的回避。雷妮丝极其生硬地、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狼狈和一丝被触动的柔软扭过头,对怒火中烧的丈夫科利斯说:“科利斯,少说两句。人死为大,给逝者一点尊重。” 然后转向韦赛里斯,语气依旧冰冷如霜,却少了几分尖锐的敌意,“节哀顺变。”她示意兰尼诺,准备带着孩子们离开这个令她窒息、充满不快回忆的地方。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在这悲伤的葬礼上开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雷妮丝抱着兰娜尔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一向乖巧安静的兰娜尔,突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精准地一把抓住了玛格娜散落在艾玛臂弯外的一缕银白色长发!抓得死死的!像抓住了什么新奇有趣、闪闪发光的玩具!
      “呀!”玛格娜吃痛地轻呼了一声,非但没有哭闹,反而像是找到了玩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伸出小手就去碰兰娜尔同样胖乎乎、紧抓着她头发不放的小指头,试图和她互动。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互动,在这充斥着成人世界算计、悲伤、怨恨与剑拔弩张的葬礼上,显得如此突兀又刺眼的讽刺,像是对这场闹剧最无情的嘲笑。
      “兰娜尔,松手!” 雷妮丝低声命令,带着母亲的威严,试图掰开女儿紧抓的小手。但两岁孩子的执拗有时力量惊人,兰娜尔非但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小脸上还露出得意的、仿佛赢了游戏般的笑容。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尴尬的瞬间,雷妮丝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耐烦和决绝!她甚至没看韦赛里斯,左手稳稳抱着兰娜尔,右手快如闪电般从腰间装饰性的珍珠腰链下一抹——
      寒光乍现!一柄镶嵌着珍珠母贝、刃口锋利得吹毛可断的小匕首在她手中一闪而过!
      “啊——!” 雷妮拉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龙穴压抑的寂静,惊起栖息在穹顶横梁上的大片乌鸦,扑棱棱地乱飞!戴蒙的“暗黑姐妹”瞬间出鞘,寒光四射,剑尖直指雷妮丝咽喉,怒喝道:“雷妮丝!你装不下去了?现在就想对我们下手?!” 他以为雷妮丝要刺杀玛格娜!
      几乎在戴蒙拔剑的同一刹那,科利斯·瓦列利安腰间那柄沉重的、海马纹饰佩剑也闪电般出鞘,带着呼啸的风声,冰冷的剑刃稳稳架在了戴蒙的脖颈上,科利斯眼神凶狠如暴怒的海怪,声音如同惊雷:“戴蒙!把剑放下!你敢动我妻子一根头发,我让你血溅当场,葬身龙腹!” 龙穴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只见一缕细软的、闪耀着月光般色泽的银发,从玛格娜头上飘落,被龙穴里穿堂而过的、带着硫磺味的冷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污浊的泥水里,瞬间被染黑。雷妮丝手中那柄小巧却无比锋利的匕首寒光未敛。她直接用最粗暴、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割断了被兰娜尔死死抓住的那缕玛格娜的头发!干净利落!
      “小月亮的头发!还回来!” 雷妮拉哭喊着冲过去想捡,可那缕头发早已被风吹远,消失在阴影和人群的脚下。兰娜尔手里紧紧攥着那小小的一撮“战利品”,看着雷妮拉气急败坏、眼泪汪汪的样子,竟然咯咯笑得更欢了,仿佛赢得了一场有趣的拔河游戏。
      玛格娜怔怔地看着攥在兰娜尔手里的、属于自己的银发,又抬手摸了摸自己脑袋侧面被削短了一小撮、显得有些参差不齐的头发,小脸上有点茫然,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目光落到雷妮丝那张美丽又英气勃勃、此刻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脸上,竟忘记了头发的事,突然咧开嘴,对着这位刚才“伤害”了她的“堂姑”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口齿不清地、带着邀请地喊:"姐姐,玩。" 仿佛在邀请对方一起加入她天真无邪的游戏世界。
      两岁孩童这天真无邪、毫无记恨的笑容和话语,让所有紧绷的神经和出鞘的、闪烁着寒光的剑刃都在微微颤抖。这纯粹的善意如同无形的力量,消解着杀意。韦赛里斯趁机一步上前,几乎是从艾玛怀里夺过玛格娜,牢牢地、保护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雷妮丝。他盯着雷妮丝,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但最终,他强压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冷得像北境永不融化的寒冬:“雷妮丝堂姐,别太过分了。这里是葬礼。”
      雷妮丝抱着兰娜尔,昂起头,脸上是高傲的、毫不退缩的冷笑,那笑容里淬着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毒汁:“过分?韦赛里斯,是你父亲贝尔隆亲王,当年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铁王座继承权!现在他死了,不过是命运索取的代价!该偿还的,总要还!这只是个开始!” 她的话语像淬了剧毒的箭,直指这场葬礼背后更深层、更汹涌的权力暗流与家族裂痕,宣告着继承权之争的战鼓已经擂响。
      贝尔隆亲王的葬礼,最终在这剑拔弩张、亲情彻底撕裂的冲突中草草收场。沉重的悲伤之上,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难以融化的寒冰和无数道尖锐的、流着血的裂痕。年迈的杰赫里斯一世国王目睹了这一切混乱、争吵、拔剑相向和亲情崩解,回到红堡后便彻底病倒,缠绵病榻,高烧不退,神志更加昏沉混乱,如同风中残烛。
      他常常在痛苦的呓语中呼唤着“阿莱莎”,固执地、一遍遍地要求韦赛里斯把“他的女儿阿莱莎”带到身边来。他甚至会对着日夜寸步不离照顾他的阿莉森,老泪纵横地忏悔,后悔当年不该把叛逆的“塞妮拉”强行送去修道院,逼走了她,酿成父女反目、永不相见的无法挽回的遗憾。
      韦赛里斯和艾玛不得不时常带着玛格娜和雷妮拉去看望日益衰弱的祖父。艾玛每次都提心吊胆,像踩在薄冰上,站在一旁,看着神志昏沉的老国王用枯槁的手慈爱地抚摸着玛格娜的头发,对着那双异瞳喃喃呼唤“阿莱莎”,她就感到一阵阵灭顶的恐惧和无力的愤怒。只有韦赛里斯内心明白,祖父虽然认错了人,但那目光里流露出的慈爱并非虚假,他只是和亚莉珊王后一样,被巨大的、接连不断的悲痛彻底击垮,困在了过去的时光牢笼里,在亡灵的幻影中寻找一丝可怜的慰藉。
      阿莉森则成了这压抑宫廷里唯一一抹看似柔和的、稳定的色彩。她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老国王,喂药、擦身、读书、处理污物,对那些关于她和老国王、甚至和浪荡子戴蒙王子的污秽谣言置若罔闻,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心机。她的目标清晰而明确——借助国王的信任和依赖,为父亲奥托·海塔尔爵士稳固首相之位,为海塔尔家族在君临的权力版图上占据更有利、更核心的位置。
      然而,在照顾杰赫里斯国王的间隙,看着雷妮拉像个小大人般,一次次认真地、不厌其烦地纠正国王对妹妹的称呼——“她是玛格娜,曾祖父,不是阿莱莎!”;看着玛格娜天真懵懂地趴在国王膝上,用小手快乐地拨弄他那标志性的、蓬松的白胡子,听着玛格娜用软糯的声音喊她“阿莉森姐姐”……这些时刻,阿莉森坚硬的心房也会不自觉地被撬开一丝缝隙,悄然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母性的温柔情感,暂时压过了父亲奥托日夜灌输的利用之心和权力算计。
      但这短暂而虚幻的温馨假象,无法掩盖也无法抚平艾玛心中日益增长的痛苦与愤怒。一天傍晚,秋雨初歇,天空阴沉依旧。艾玛抱着沉睡的玛格娜,独自站在红堡最高的塔楼露台边缘。冰冷的夜风带着湿气,呼啸着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裙,仿佛要将她吹落深渊。远处,雷妮丝丘陵上的龙穴轮廓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蛰伏,巨大的沃米索尔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衰弱和红堡压抑的气氛,不安地甩动着尾巴,发出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龙吟,如同悲鸣。韦赛里斯寻了过来,看着妻子僵直孤寂、仿佛随时会随风坠落的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他轻轻将手抚上她的背脊,试图用体温给予一丝安慰:“艾玛……这里风大,回去吧……祖父他……现在这样……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他只是太想念……”
      话音未落,艾玛猛地转身!沉睡的玛格娜被这剧烈的动作惊醒,茫然地睁开了那双一绿一紫、如同宝石般纯净的眼睛。艾玛却不管不顾,一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竟狠狠将丈夫推搡着抵在冰凉刺骨、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墙上!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温婉娴静,她的紫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太久的怒火和屈辱的泪水,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如同濒临断裂的琴弦:“理解?理解什么?!理解你敬爱的祖父因为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就和亚莉珊祖母、和你父亲贝尔隆一样,也把我的玛格娜当作阿莱莎的替代品吗?我受够了!韦赛里斯!我真的受够了!你看看她!”她将怀里的玛格娜往前送了送,孩子懵懂地看着父母剑拔弩张的样子,小嘴一扁,似乎要哭。“看清楚!她是玛格娜!是我的女儿!她不是阿莱莎!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不是你们坦格利安家族用来填补内心腐烂伤口、慰藉那些早逝亡灵的……工具!玩物!” 她的控诉如同泣血的杜鹃,在呼啸的风中回荡。
      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深切的绝望,让韦赛里斯瞬间想起了母亲阿莱莎临终前,那同样痛苦而绝望的眼神——那个关于“守护弟弟戴蒙”的沉重嘱托,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歉意和承诺,此刻死死地哽在了他的喉咙里,如同沉重的铅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无力地看着妻子抱着女儿,带着满腔的愤怒和伤痛,如同逃离牢笼的困兽,头也不回地冲下了露台,消失在通往寝宫的昏暗走廊里。
      几天后的深夜,红堡的议事厅依旧灯火通明,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香料蜡烛燃烧的甜腻和权力博弈的硝烟味。形容枯槁、裹着厚重毛毯的杰赫里斯国王在轮椅上,由阿莉森推着,艰难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试图维持最后一丝王者的威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儿子维耿(他依旧戴着黄金面具,如同冰冷的旁观者)、孙子孙女们、重臣们,除了维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那张冰冷铁王座的渴望或精心的算计。
      “大议会……”老国王的声音沙哑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决断,“将在赫伦堡召开。召集七大王国的领主……我的继承人……”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将由诸神……与七国的领主们……共同裁决。” 这是他为避免身后内战、维系王国统一所能做的最后努力。
      角落里,一直沉默饮酒、仿佛置身事外的戴蒙王子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充满嘲讽的嗤笑,打破了这凝重的、充满算计的寂静。他晃着手中几乎见底的酒杯,琥珀色的残酒在烛光下荡漾着危险的光泽,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对所谓神圣裁决的蔑视:“诸神?哈!诸神早就把我们坦格利安当成他们棋盘上随意摆弄的玩物了!下棋的,可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可怜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神色凝重的韦赛里斯,扫过角落阴影里沉默如同雕像的维耿,扫过每一个心怀鬼胎、跃跃欲试的廷臣领主。“谁坐那把椅子,靠的是龙焰和剑,不是祈祷和投票!”
      就在这时,韦赛里斯怀里的玛格娜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贝尔隆爷爷……” 小手紧紧攥住了父亲胸前的衣襟,仿佛在寻找安全感和熟悉的温暖。韦赛里斯低下头,昏黄的烛光跳跃着,照亮了女儿沉睡中纯净无邪、如同天使降临般的面庞。维耿那冰冷如同预言般、在葬礼上响彻龙穴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再次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宿命的回音:"这孩子是坦格利安的馈赠,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韦赛里斯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对权力的渴望,对责任的恐惧,对女儿未来的忧虑,对家族宿命的无力感。他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小女儿,仿佛抱住了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又仿佛抱住了一个沉重而无法预知、可能充满血火的未来。烛火摇曳不定,在他眼中投下深重的、如同铁王座般冰冷的阴影。赫伦堡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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