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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色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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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多少幸运儿?月岛萤说不清楚。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极其普通的一员,平凡的出生,平凡的读书,平凡的活着,在未来的几十年以后呼吸衰竭,最后平凡的死去。
关于人天生无法看见颜色的事,他并不感兴趣,这并不影响他生活,因为大家似乎都习惯了,所以他无法做出什么理性的中肯评价。
朝霞是灿金色裹着些许粉紫,大海通常被形容成蔚蓝澄澈的美丽宝石,森林由郁郁葱葱的苍翠树木排列组合构成,太阳是火光般炽烈的橘红,这一切是月岛萤没办法亲眼体会,却能够从幸运儿们的描绘里读到的。
各种各样的科普书贯穿月岛萤童年的始末,而其中他最感兴趣的是恐龙,听说大多数恐龙都是绿色,是在丛林中为了隐藏自己的保护色。月岛萤不知道绿色具体是个什么概念,但他知道春天来临时新冒出芽的草是嫩绿,夏天盛时树是翠绿,药店里被反复捣碎碾磨的药渣泡出来的水是墨绿。其他颜色的专属名称他也能够脱口而出一大堆,月白,浅葱,藤鼠,青钝,这些拗口的词语连那些能够看见颜色的幸运儿也不一定能表达出来。
月岛萤遇见山口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能够看见颜色,大概他就是那个天生幸运儿。在月岛萤的眼里,他们的世界好像就是记录中某种叫做“哑剧”的布景,一切都只有黑白灰构成,白天是稍亮的灰,太阳只是一团烧破天幕的烟头痕迹,人的影子匆匆在街上来往,像鬼一样游荡;下雨天是阴沉的,雨水散发着霉味滴落,而夜晚只是白天的反色,月亮是太阳的反色,不过月亮不像烟头的形状,更多时候它是骨白色的鱼钩。
山口忠认为的初遇是被月岛萤撞见几个同学把书包扔在他脸上那次,他哭得很厉害,像每一次受到这样对待以后山口忠都想声嘶力竭地哭号,他有点恨自己长得不够高大壮硕,有点恨自己的雀斑过于丑陋,有点恨自己的性格软弱无能,爱哭鬼这个词伴随着山口忠几乎半个童年,直到月岛萤站在路边,仅仅只是“真逊”这么短短一句话,山口忠从模糊的泪眼间忽然一下看清了世界,不再是只有黑白灰,月岛萤的一头金发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更加耀眼。大概这就是神明吧,山口忠如此想着。
其实月岛萤在更早之前就注意过那个瘦瘦小小的家伙,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第一次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口,老师只好替他说出名字,那时月岛萤还没有记住。听能够看见颜色的同学说,山口忠的脸简直红的像熟透的番茄,搭配无聊的雀斑多么可笑。这个时候他才稍微在脑海里留下模糊的印象。
月岛萤碰巧有一次听过他说话,声音细小,像羞怯的女孩一样。回家的路上经常能看见他被一群同班的同学围着,背上背着自己的书包手上却还拎着两个别人的。笨蛋,胆小鬼,哭鼻虫,总有人换着法称呼他,他也不还嘴,低着头默默地流眼泪,直到月岛萤看见他躲在自己家附近的一栋楼侧面蹲着小声哭的频率越来越高,月岛萤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和自己住的这么近。
月岛萤没想过自己一句嘲讽的话为他换来了一个十几年如一日跟在身边的尾巴。平心而论他自知自己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性格恶劣,咄咄逼人,或许受到不能分辨颜色的缘故影响,月岛萤对任何事物的处理都略显一点冷淡,老师们从来只夸奖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不像对喜欢黏着老师撒娇的某同学一样说月岛萤是个好孩子。
跟在自己身边没有好处。月岛萤很早之前就向山口忠挑明毋庸置疑的此点。他甚至对山口忠小心翼翼的热情态度有些鄙夷,就像是绝望的人抓住破晓时第一束天光,难道天大亮以后的世界不更让人安心吗?
月岛萤尝试用热力学的角度看待人与人的交往,他说人总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这是很典型的熵增现象,而山口忠为躲避霸凌靠近自己的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算是一种少见的减熵现象。虽然谈不上趋害避利,但其行为不仅未曾改善山口忠孤独的处境,甚至称得上愚蠢。月岛萤自认是一个不太需要朋友的人,致使山口忠逃离霸凌的并非是月岛萤给予了他庇护,而是其他人对月岛萤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
说到底月岛萤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习惯的只有与书本为伴,汲取信息也不通过同学的无聊讨论,只需要上网搜索就能得出准确理性的结论。一个孤独的人没法给另一个孤独的人什么安慰,月岛萤从来这么认为。他们相处了十多年,月岛萤对山口忠的态度逐渐改观,他习惯了山口忠充沛的热情,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朋友间才有的回应,他不再认为山口忠是愚蠢的,反而觉得山口忠是某种意义上的勇者。
大多数时间山口忠会叽叽喳喳对他描述颜色,哪怕月岛萤明确表示自己不太感兴趣,但他也没办法真的叫山口忠闭嘴,沉默对在月岛萤面前的山口忠而言几乎是个奢侈的词汇。
“阿月的头发总能让人第一眼注意到呢,非常耀眼,但不像黄金那么俗气,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是月见草,我很喜欢月见草哦!”
山口忠总是这么说着。月岛萤通常只是冷淡地哦一声,然后心里默默想着谁管你喜不喜欢,又有谁会那么无聊第一眼注意别人的头发。
黑白灰是没有色相的,月岛萤从上个世纪的美术科普书中读到过。出生就看不见颜色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好几代人都没能幸免,所以他其实不那么讨厌山口忠向自己描述颜色,或许是山口忠这个人和在书上记录的早已腐朽的人太不一样,书是刻板的词语描述,而山口忠所说的一切都带给他一种名为新奇的体验。触感,气味,属性,一切原是用来辅佐人们认知的概念变成这个世界的人了解物体的途径,而最直观的视觉没有颜色支撑相当于被剥夺大半的作用。须知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质,听山口忠说话的时候月岛萤从不反对这个观点。
月见草是新鲜的鹅黄,充满生机;草莓是娇艳欲滴的水红,如同少女涂抹口脂的唇。打完排球一起回家的路上山口忠这么描述着。
“阿月,你知道月见草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我对植物没什么研究。”
“它是只开给月亮看的花哦,晚上才能见到,所以叫月见啦。”
“明明名字叫草,却是一种花吗?”
山口忠露出狡黠的笑,然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答对了,阿月同学真聪明!”
在他们17岁的那个夏天,一篇名为《遇见真爱即摆脱诅咒》的文章以极快的速度蹿红,甚至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版头条。
月岛萤对此持疑,上百年来人们为了看见颜色付出的多少努力都记载在案,有的人终生研究人看见颜色的机制,有的人通过遗传寻求答案,有的人不惜重金改造自己的眼睛,有的人为创造奇迹倾尽半生…无数生命的抱憾产生出无数种奇怪的观点,有人甚至读了些描述颜色的书就谎称自己也能够看见。
这世界真真假假,人们对颜色的恐怖执着早已扭曲,这些扭曲体现在街头随处可见用大字写出来的颜色上,尽管它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笔浓重的黑,但大家坚信着这种暗示终会让他们能够看见。少有人记得追逐颜色的纯粹目的只是为了生活更加美好,越来越多人出于功利主义随着大流盲目。
有人说时尚是一个轮回,观念也大体如此,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提出当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在一瞬间看见所有颜色,结果是导致社会掀起一股罗曼蒂克风格的浪潮,人们渴望在一夜之间寻找到真爱,而真爱只成为了助推他们找到颜色的工具代称。
正式放暑假那天回家路上,山口忠举起差点被抢售一空的报纸面对月岛萤,月岛萤显然已经读过很多遍,他不是没有寻找过看见颜色的方法,只是没办法盲目接受不被确认为有效的理论。
“阿月,你怎么看?”
“…找到真爱哪有那么容易。”
“TRUE LOVE诶,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山口,你不是一直能看见颜色吗,这种空头理论是真是假对你来说也不影响吧。”
“影响当然是有的,不过原因我说不出口,阿月你猜猜看吧?”
“什么,你也想说无聊的真爱吗,山口。”
“哪里无聊——!”
山口忠把声音拖得很长,声音在楼梯口回荡,月岛萤没由来觉得他喉间的颤动像翻滚的热浪。
“不无聊,赶紧回家吧。”
月岛萤停在单元楼门口目送山口忠上楼,他并不想在这里做无谓的争论,于是顺着话头讲下去,随后二人分别。
月岛萤成为幸运儿一员的那个夜晚是仙台市最隆重的夏日祭,月岛萤时常搞不明白只为小部分人服务的彩色烟花如何取悦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夜色是黑的,烟花是不同程度的白,仅此而已。谁知道夏日祭不但没有因为看不见颜色被取缔,反而因为好奇的人数增长而加了场次。
但摊贩并排据在一条长到一眼看不见尾的街道两侧,布制招牌犹如舞动的帆随夏风摇摆,女孩儿们大多穿着分辨不出颜色的各类花纹浴衣,盘好精致的发髻出门,头上钗着经由旋钮,编织,水引,手鞠,绉纱等繁复工艺制作的饰品。
火把挂在路道两侧,一直延伸至河边,在水中的倒影粼粼,闪着别样的光。鼓声咚咚不断,时而夹杂着敲鼓棒的两声,与武士、歌舞伎町相关元素的花灯互相映衬着。
当月岛萤第三次觉得人堆实在是太挤的时候,他在心里发好了誓言,无论下次山口忠用什么方法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再答应参加这种活动了。厚重的浴衣让月岛萤出了一层薄汗,奈何右手上挂着一个抱得紧紧的山口忠让他没法给自己擦一擦。
伴着人群的倒数声,山口忠拉着月岛萤避开哄闹的聚集,二人走到稍偏僻的河边终于寻到个好点的观景地。烟花早已开始燃放,爆炸声取代人们的大叫,同时天际都仿佛瞬间经历完一个夜晚,已经迎来日出白昼般。光影明灭,山口忠的眼睛也灿烂得亮堂。
“抱歉啊,阿月。”
“什么?”
“我没办法那么快给你描述每一朵烟花的颜色。”
“不需要,你喜欢的话就好好欣赏吧。”
“可是我想要阿月也看见。”
山口忠看着烟花发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太高兴。
“不是你要来的吗,我只不过是陪着你,不用那么考虑我。”
“阿月,你说为什么我这种人能看见颜色呢?”
“哪种?”月岛萤盯着山口忠的侧脸,他的眼睫向下,露出脆弱的表情,“山口,不要老是把自己应得的归咎于其他什么原因。”
“我好羡慕你啊,阿月。”
“我又不能看见颜色,有什么好羡慕的。”
“可以说的太多了…”
山口忠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头慢慢转向月岛萤,光还是在晦明变化着。
“阿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不是天生就能看见颜色,即使你一直都是那么认为的,对吗?”
“阿月,我……”
一声巨响将山口忠说了一半的话消音,今夜最大的烟花在天幕炸开,月岛萤循声望去,无数种描述不清的颜色涌入他的眼,天空不再是一片暗沉的漆黑加上无法融入的死白,那一瞬间它是纷繁靓丽的彩色画布,用绚烂的光束击碎了蒙住月岛萤眼睛十七年的金色玻璃,世界不再模糊,他无法指认出的黑白灰以外的所有颜色交融杂糅在一块,又散落开来,有如粉碎的星屑跌落人间。
月岛萤几乎快要站不稳,如此大的视觉冲击带给他好一阵的恍惚,直到烟花落幕,世界再次归于他熟悉的黑。
“阿月,你还好吗?”
“我…没事。”
“你刚刚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如果没听到的话就太好了…听到的话,也请忘掉它吧。”
山口忠的眼泪在黑夜里划过脸颊掉下来,他别过头去,争取不去看月岛萤,也许这样能够保留他来之不易的友情。
月岛萤确实没听清山口忠最后一句对自己说了什么,但他的嘴型很容易读懂,他在说喜欢。月岛萤的头转向烟花前的那个瞬间他看见山口忠开合的唇,呈现着一种被狠咬过的渐变水色,也许这就像是山口忠向他描述过的草莓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