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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众象通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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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11是浅金,高音音符是鼠灰,字母e是女孩,夏天这个词仿佛散发着牛奶味……我曾天真又高傲地以为他人太过愚笨而无法感知,原来疯的人一直是我。”
1.
颜色,声音,味道,这些词语为何如此难以区分。月岛萤想,难不成他是个天生的怪物。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还是说,为什么偏偏只有他。
国小时期开始,他就被冠以怪胎的称号。究竟是哪儿怪呢,因为他能听到草莓汁水溅出时伴着钢琴键的声音吗。是了,当他决心去求证这样一件事情时,他还发现原来在大家的眼里草莓只是红彤彤的酸酸甜甜的、很安静的水果。他和大家一样拥有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但他在接触事物的时候,好像总会感受到比别人多一些不一样的体验。
医生告诉他这是一种叫做联觉的罕见症状,目前还不可被治愈。既然只是生了病,原来这也会被看作异类。
幸好月岛萤的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他意识到独来独往未免不是件好事。但并非我不犯人,人就不来犯我,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总热衷于找到些新鲜话题,于是月岛萤时常会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偶尔也会因此收获点微嘲,不过月岛萤向来不惯着他们,通常都是慢腾腾地一句句回敬,最后还要假意问一句有没有伤害到他们的心灵,啊啦啦道个歉报以一个不太真诚的微笑。由于遗传基因太过良好,他早早长了一副需要别人努力追赶的体格,于是再顽皮的同级生也不敢过多造次。
他早就习惯被当作校内的话题中心,毕竟具备了扬名的一切软件硬件,什么超常的身高、优异的成绩、波动不大的情绪,再加上那自带流量的病灶。但说实话,他还是更喜欢不被注视,那些他满不在乎的一切都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只觉得无聊。
第一次注意到山口忠那天是声乐课的时间,当然了,是别人的声乐课时间。自从年幼时第一节声乐课他被老师弹奏不知名钢琴曲时眼前冒出来一堆蹦蹦跳跳的彩虹弹簧吓到以后,他再也没有踏进过任何一间有乐器的屋子。倒也不是没试过去听别的什么曲子,但只要是乐器出声,总会有奇怪的东西在眼前随节奏动着。至于生活中不可避免地一些声音,看看月岛萤从不在外头摘下的耳机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努力。
“同学……同学,这是你们班的国文试卷,武田老师让我送来。”
这句话说了一半月岛萤才意识到有人在说话,虽然平时他的头戴式耳机从不放音乐,但柔软的填充物也能隔绝掉一些声音。且能意识到教室门口多了个人还是因为那个方向有一股淡淡的金平糖的味道。
“抱歉,你说什么?”月岛萤仔细辨认了一下,但山口忠的声音实在透露着十二分的不自信,声音的分贝也绝不会让他感到不爽,于是他挑开了一边耳机。
“武田老师让我送来的国文试卷,我放在讲台上可以吗?”
稍微能听清楚些了,但还是温温的,像快要冷却的水一样,声音轻轻摇晃。
“……随便你。”
“诶?是月岛同学吗?”
月岛萤用食指把耳机拢回耳廓,敲了两下机械外壳,然后抬眼打量了来人,非常普通的高中生长相,雀斑在脸上星星点点,清瘦又文弱,脸上还挂着似惊喜又局促的笑容。
“那个,可能你不记得,但你替我解过围,当时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但是我经常能在路上遇到你,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当面道谢!”
山口越说越激动,甚至直接走到月岛萤的桌前,月岛萤下意识向后一仰好与他拉开距离。
要说月岛萤嘲讽过的人那么多他都一一记得对方的弱点,他自诩是个记性不差的人,但他帮过一个素未谋面的豆芽菜,这还真算是件不得了的事,他左想右想也没在记忆里定位到自己曾经散出去的那点正义感,也就是说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像说谎的同级生。大概是认错了人吧,全世界又不止他一个人姓月岛,又同是高中生,体型相貌相似点的也有一大把。只是看这个同级生言辞恳切,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为避免接下来无休止的麻烦,他决定替解过围的那个多半也姓月岛的家伙认下这次感谢,毕竟口头感谢嘛,讲给谁听都是一样,只要有人知道这么件事不就足够么。
“嗯。”
月岛萤以极简的一个字回应,对方却仿佛没听明白背后的引申义一般又开始絮叨说起来:“说起来也挺巧的,我们家好像在同一个方向,对了,我是你隔壁班的哦,我是不是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山口忠,嗯我很早就打听过月岛君你了,啊,这么说可能会有些冒昧。”
“等一下,”月岛萤偏过头去,金平糖的味道越来越浓,甚至像爆米花炸开般出现在眼前,“好腻,真受不了。”
“哦哦哦,我知道,是那个,叫做联觉来着,什么好腻,我在月岛君眼里是有颜色?或者,是什么味道的?”
下课铃声阻断了月岛的回答,走廊上已经开始逐渐热闹起来,四班的同学大概也要从声乐教室返回,山口忠挠挠头遗憾地说:“好吧月岛同学,下一次有机会再和你聊。”
月岛萤沉默着,哪还能有下一次呢,他想。
2.
月岛萤一直因成绩优异稳坐在前排,哪怕他尚未收拾完课本准备出门,也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甜味,他背上包,看着门口只露出半个的绿色脑袋,陷入了一阵沉思。
他有想过也许某天会在路上偶遇,也有可能甚至根本不会打招呼,毕竟小小的解围,大概很快就被抛在脑后,可他真没想到,这个“下一次”来得这么快。
见月岛萤迈步到门口,山口忠一个步子跨出来拦在跟前,月岛萤盯着他,他却目光偏移,一瞬又转过眼来抬头回望月岛萤,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叫山口的家伙似乎还挺高的。
“…嗨?月岛同学,要一起走吗?”山口忠双手捏住书包带,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缩起肩膀,面上还是一副假装只是碰巧路过惊喜偶遇的模样。
“嗯。”目前为止,山口忠并不是让他感到讨厌的人,他没什么理由去拒绝。
山口忠雀跃地与月岛萤并肩站在一起,一路上有很多次他的眼睛里泛着金色的光芒朝自己望,如同被人失手打翻一整盒的金粉倾泻而下的场景。
他的欲言又止就像钢琴家在演奏前深吸了一口气,却摒住了呼吸,迟迟不肯落指。
月岛萤等着山口忠开口,就和白天一样絮絮叨叨——这时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山口忠出奇安静,紧张的呼吸声如棋盘上被击倒滚动的兵卒,代替一切话语昭示他的局促。
这没什么,月岛萤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就是能在不经意间散发出讨人厌的压迫感,正因如此,他的上下学路上都十分清净,从不会有人纠缠。
“和我一起走让你不舒服吧,没必要特地等我。”
“嗯…欸?不,不会,我觉得很开心,嗯,月岛君不觉得我碍事就好,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感激月岛君。”
是吗,感激,好稀奇的词语,被用在月岛萤身上,他才是要感到不安了。
“就叫我月岛吧,山口,这样可以吗?”
山口忠猛然偏头,惊诧的表情让月岛萤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在开口前被抢先,山口忠用夸张的表情表达着欢呼,然后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一个瞬间,他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到时间波动的模样,看到落日霞光驶过他们之间的轨迹,看到很多既抽象又具象的场景,山口忠站在一切的尽头,静静看着自己笑着,恍然间就像他们早已认识半生。
忽然,好像拥有联觉不再是一件坏事。月岛萤怔了片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经历的那个感觉,大概像第一滴雨水穿越云层跌到人的额头,也像逢魔之时昏黄日暮下霓虹彩灯顷刻亮起,像红山茶被秋雨击落坠地溅起水珠,像风吹起夏夜的风铃带出一阵轻响,还像很多很多…那是个奇妙的瞬间,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
月岛萤在17岁某个平常的傍晚,因为山口忠一个疑似认错人的搭讪,第一次正式与青春期邂逅。
3.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进展很快。他们真的住的很近,仅半个月山口忠已经习惯了早晨在拐角处等他一起,放学时捏着双肩包在门口探出半个绿色脑袋,每次都假装是碰巧,月岛萤也不戳破,偶尔会笑着说他们确实巧了太多次。山口忠始终不愿承认就是在特意等着,只摸摸鼻子说是啊。
山口忠对他的一切相关都很好奇,常缠着他给自己讲讲那特殊的联觉,有时候月岛萤并不太喜欢这种相处方式,总觉得他只是单纯对那些奇妙的东西好奇,不过怎么样都好,山口忠是个挺不错的朋友。他真诚,知进退,是哪怕自己说啊明天就世界末日了,他也会拉长声音诶的一声,问我要不要在最后的晚餐加上一份甜点。月岛萤时常会想,如果他早些认识山口忠,山口恐怕会巧妙跟在自己嘲讽他人的时候附和吧。
在月岛萤的思维里,他最讨厌的就是和冒失鬼交往,尤其是一看就脑子笨的那种,看他们犯错是一件有趣的事,分明是很简单的任务却能用千奇百怪的理由搞砸,非要评价的话,大概是让他理解了世界的参差与人类多样性。其实山口忠也是在他标准中冒失的那一类人,不过那都被月岛萤选择性过滤成了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爽朗性格,他的存在为月岛萤划分冒失的标准细分出一层,准确来说,是多了一个特例。
月岛萤一直没向谁透露过内心,偶尔孤独感会将他吞噬嚼碎,但那不会成为他将软肋随便交付出去的理由。有时他在梦里漫无目的地走,一抬头就不自觉走到山口忠家的楼下,即使现实中山口忠时常到他的阳台叫他,他也没勇气在梦里去敲一次山口忠的家门。山口忠是勇敢的,至少比他要勇敢,他们的第一次搭上话、第一次拉近距离都是由山口忠的主动起头,虽然在山口忠的描述里,是月岛萤自己的原因致使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平行线交错,有两个人的命运被无形改变,可他始终想着,那根本就是个错误的开端。
另一个平常的某天,月岛萤还是开口问了有关于山口忠的那次解围,他终于稍微感受到紧张是种什么体验,这样情绪的波动很少,一丝雀跃或哀伤都会在他的感官中串联狂奔,直至他完全平静。他总觉得自己快要不像个活人了,仅仅是个拥有智慧的高等机器,能够对一切事物作出类人的反馈。那些反馈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能看到正常人的世界,眼前展现的那些却像世界出了程序错误,而他只能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检查修复。
“那个,月岛还记得国小六年级在公园附近被扔书包的孩子吗?”
“...什么?”
“你在那时候路过我身边,替我说话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都赶走了。”
短短一句话,山口忠的表情变化却很丰富,最终他笑了笑,还是温和地望着月岛萤。月岛萤盯着那张脸庞没两秒,将眼神挪向山口忠一缕翘起的头发——它像个微微晃着身子的女孩一样,羞涩,也无言。
这件事实在是有些久远了,如果他没记错,他那时只是仍留存着一些稚子好事的天性,他只朝着那些霸凌的人骂了一句好逊,其实也不完全只是说他们,连山口忠也是被囊括其中的,就这样一句话,而后他就离开了,没有多余的搭话,就仅此而已。
“那个时候你比我,比他们都高了不少,站过来一句轻飘飘的话都很有威慑力,他们因为你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我身边,而我只看着你的背影发呆。我很想追上去问问,你的名字什么的,不过我太自卑,被一种可怜的自尊心禁锢在那个地方,等我反应过来终于能动了,你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不过我还是通过很多方式来打听,月岛像我想象的那样就是很优秀的人,很容易就认出来...”
山口忠在这里顿了顿,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你告诉我,我是金平糖的味道,我很好奇,很惊恐,也很感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带给人幸福感和快乐的味道,我一直在想着,究竟怎样用你能具体感受到的方式表达,就像你为我描述你的那些想法一样。”
“我的国文学得不好,大概是真的没有那种天分,但我还是被武田老师选中作为课代表,我练习了很久比喻句,也翻了很多诗歌、落语甚至画册,即便这样也没法像月岛你这样形容出奇妙的感觉。”
“这些年里我经常看见你,不过从来没向你打过招呼,你大概也没注意过我吧,我总是期待着你哪天能够认出我,但更多时候还是希望你永远也别想起来,我们的初遇是在我那么狼狈的情况下,但我现在觉得,大概是你给了我一线蛛丝。我一路长大,想追着你的步伐,但我太慢了,隔了很多年才迈出真正的一步。”
月岛萤怔怔的想,自己的表情大概也很精彩,不然山口忠怎么会忽然发笑,又流下一滴似海啸般扑面咸湿的眼泪。
他想回复的有很多,自己一点儿也不优秀,也需要努力去学才能超越别人,他也会有常人不知道的阴暗想法,会吐槽会抱怨,也会因为遇到比自己厉害很多的人感到一些自愧不如,但想了很多,他还是向前一步,轻轻拭去山口忠眼角的水痕,拍拍他的肩膀回以一个山口忠平时给他的微笑。
“你已经比我要勇敢得多,不是你在追逐我,你早就在我前面了。”
“你有很多优点,只是自己还没去细心发觉,但因为你在身边,我已经不太需要时刻戴上耳机了,你愿意听我分享,也愿意与我分享,山口,你搞定了一个全校都觉得麻烦的家伙。”
4.
在月岛萤的准许下,山口忠已经将日常昵称换成了阿月,一种能时刻表现出的友谊的盖章,月岛仍然只叫山口,他不想改变,山口忠也乐于如此。
山口忠常说阿月是上帝的宠儿,一切好的都能在他这找到,月岛萤只觉得实在太夸张,要说最好的馈赠,他已经自己得到并牢牢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