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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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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乡试放榜,姜思齐果然榜上有名。虽然名次不过中游,他如今却也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了。
李一数天前便在附近酒楼订了包间,一直坐立不安等待消息,待喜报传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給姜思齐斟酒道贺。这结果倒早在姜思齐意料之中。他对论和策都成竹在胸,只是四书五经一道虽自幼便得名家教导,还是没有把握在一群饱读诗书的儒家子弟中脱颖而出。总算他数月来得青城书院的大儒们悉心指点,又偶尔会在周有成那里得来些许拐弯抹角的暗示,早早就做好了不少文章默记心中,果然第一天打开试卷时便已有了底,此刻听到李一没口子的恭喜,笑道:“多谢李兄这些日子关照,大恩不言谢,姜某敬李兄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一见他神色十分平静,自己倒还要比他这个中举的还要激动,不免讪讪,“效贤兄真是大将之风,难怪我二舅总赞你的好。”这话倒是真不假,可惜他瞒下后半截没说——你若能得姜效贤一成我死也甘心!
姜思齐心中升起丝奇妙之感。从前李一这种不学无术好色成性又胆小如鼠之徒,哪有机会入了他的眼?可恰恰就是这市井大俗人,数月来为他鞍前马后,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一手包办。他虽然不好奢华,但终究出身世家贵胄,便是最艰难之时身边也自有随从亲兵打点庶务,到了这宝陵城中却是两手空空,他这前世的兵马大元帅又哪耐烦那些琐碎俗务?还要多亏李一送来厨子和仆佣,又尽心尽力的招呼照顾,这才能让他心无旁骛的读书交友,当真是帮助良多,当下举杯致谢。
李一豪气道:“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个什么,效贤兄可莫放在心上,接下来该一鼓作气考中状元,让别人都羡慕才好。”他这话说来诚心诚意,半点不作伪。他再是千般废物,却有一桩好处,若是跟人对了脾气当真便是一心一意的对那人好。
在付山城时他就已将姜思齐引为知己,而付山城一战后知己又升华为恩人;何况周有成见过姜思齐之后赞不绝口,耳提面命要他务必悉心结交这个朋友。反正这些让姜思齐避之不及的琐事对他来说那是得心应手,完全不用花脑筋,委实做得完美无缺。
姜思齐见他佯作正经,却是二郎腿乱晃,吊梢眉满脸跑,说不出的得意,知他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欢喜,一时反倒有些笑不出,扬头连灌下三杯酒,喉咙辣得发烫,攥了酒杯徐徐道:“中了状元让人羡慕……又有什么好?”
李一大惊小怪,“这话说的气人!还有什么好?中状元,着红袍,当大官,威风凛凛,多好!”
姜思齐先给他倒酒满上,自己连吞几盅,冷笑道:“当大官又有什么好?”
李一是个贪杯的,喝了几杯还嫌不够,干脆抢过酒壶搂在怀里冲他瞪眼,“当大官当然好!喝好吃好……还有美人!”说到此处不自主又念起宣瑚生,喃喃道:“美人好,美人好,只有美人忘不了。”
姜思齐不沾杯已久,此时酒下空腹,片刻后脑中便有些昏沉,舌头好像都大了几圈,嗤笑一声,指着他道:“你这人就只看脸,忒地浅薄!”
李一咕嘟咕嘟喝了半壶,擦擦嘴角嘿嘿的笑,“就你会看。不看脸看什么?”
姜思齐劈手夺过酒壶,打开盖子将剩下酒水一股脑灌掉,半晌托着下巴笑起来,摇头道:“我更不会看,人也不会,脸也不会,说起来还不如你。”说着将头埋入肘弯,颓然覆盖于席上。
李一正想笑他,忽见对面人肩头微微颤抖,不由迟疑,抻过脖子盯他半晌,小心翼翼伸手去拍他肩膀,“我说姜秀才,姜举人,小姜啊,你怎么高兴哭啦?”
姜思齐倏然抬头,眼神冷涩,哪有半点醉与泪?见李一缩了爪子探头探脑的样子,忽然一笑,击击掌赞道:“唱得妙,再来一遍!”
就在新科举人和李大官人在相对痛饮之际,大宁府衙里的周知府用茶杯轻轻碾着热气,慢悠悠的问着跟前一人,“吴先生怎么看这份考卷?”
周知府的心腹幕僚吴清涯放下一迭卷纸,捻须沉吟片刻,道:“几位大人居然只给了中等?”
周有成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道:“说是文字尚且通达,只是失了雅意。”
吴清涯摇头苦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那几位果然是文人。”
周有成叹口气,“世风如此,却也没办法,不知吴先生怎么看?”
吴清涯忽然起身,向他深深一躬,“此乃状元之才!”
周有成眉毛一挑,“哦?怎么说?”
吴清涯道:“这第一篇书经虽然颇见功底,但不过四平八稳,中上之评倒是妥当;后面这策和论却当真是高屋建瓴鞭辟入里,若非预先知晓是个秀才,老朽还以为是哪位朝廷大员到了。单就这份见识,就是状元也做得,”他眼睛紧紧盯着周有成,有些迟疑,“当真是秀才?”
周有成叹息一声,“此人你也认识,付山城的姜效贤。”
吴清涯失声道:“是他?”见周有成点头,将那份试卷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闭上眼睛想了一想,叹气道:“想不到,当真想不到。”
周有成放下手中茶杯,摇头叹道:“何止是你,昨晚读完他的策试卷子,本官半宿也没睡着。唉,枉我做官十九载,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吴清涯忙道:“大人太谦了。”
周有成摇头叹息,道:“我这里还有桩事要告诉吴先生。”说着将二月间与宣瑚生和游帧等人见面之事告诉了他,压低声音道:“月前接到家兄手书,说是自从去年杨枢密那件事后,京里便十分的不太平,宗室世家文臣武将彼此争斗得十分厉害,连东宫和长公主府也搅了进来,也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祸事,家兄已有称病之心。”
吴清涯吃惊不小,低头细品他言下之意,不免有些惊疑,“大人是说李大人这副转运使……”
周有成气哼哼的道:“什么副转运使,还不是借了别人的光?这个小畜生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本想着給他捐个知县对得起过世的姐姐姐夫,没成想天上掉馅饼砸下个副转运使。这原是桩美事,可他现在分明把那姓宣的給得罪死了,还做什么副转运使?能給他们李家留条根我都要烧香拜佛了!”
吴清涯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坚拒此职,虽觉十分可惜,但是细细一想李一平素言行,若真做了这副转运使,纵然有自己在一旁照看,可这李一却对自己并不如何信服,怕是真要惹出大祸事来,皱眉道:“周大人意思是不做这个官?可李大人这脾气……”
周有成冷冷道:“此乃多事之秋,自保为上,怎能为区区一个副转运使甘冒奇险?这事由不得他。至于这位,”他目光落上那份考卷,面上露出探究之色,一字一顿:“蛟龙岂是池中物。我这外甥若还有仕途之心,今后前途多半着落在此人身上了。”
接下时日里姜思齐都忙着答谢各方联络同年。日子过得极快,一转眼就到了五月下旬,周有成在自家后花园设下酒宴亲自为他庆贺,酒席间提醒他会试重要,该早去西京城为八月的会试准备。姜思齐本也在盘算此事,闻言称是。周知府又掏出若干名帖和信笺,皆是他亲笔所书,收信的是西京教谕和几位名儒。
姜思齐见他将如此照拂,不免感激,躬身致谢。
周有成见他语出至诚,十分欣慰。他膝下只有一女,兄长也无所出,最亲近的子侄就是李一这个外甥,偏偏还生来就是个混账玩意,每每思想斯人将来都十分苦恼。如今这外甥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跟面前这年纪轻轻却胸藏锦绣的后生十分交好,而姜思齐对这个朋友也颇有几分真心实意,不似他人一样心藏鄙薄。
周有成虽疑他要靠上自家这颗大树,到底不免欢喜,左右以此人之才平步青云不在话下,自己趁如今将这人情自然做得越足越好,当下将姜思齐大力褒奖一番,言语间隐隐约约提及外甥资质鲁钝,还需多多提携。
姜思齐从前小弟收得多了,何况李一对他确实尽心尽力,自是满口称是。
两人各取所需,都是心满意得,旁边李一却闷头怄气,将盘子里的鱼肉戳得稀烂。
日前舅舅突然告诉他本已定下的副转运使一职临时有了变动,吏部另下公文让他人接任。至于李一空有个正六品的头衔却无实缺怎么办,以后会安排什么官位,到底有没有官可做还需耐心等等。
得知此事李一犹如晴天霹雳,立马就懵了头,连问几遍才明白过来,当即捶胸顿足,对舅舅是又求又逼,指望他能給自己讨个其他实缺,实在不行回去继续做他的县太爷也行。孰不知此事本就是周有成兄弟背后安排,如何肯再与他实职?任他痛哭流涕差满地打滚,只是不允,末了一甩袖径自离去,只剩下他独个儿坐地嚎啕。
不久姜思齐也得了信,初时略微愕然,吏部授职虽偶有更改不假,但此次不过是区区一个地方上的副转运使,李一又有诺大战功在身,任命如此朝令夕改实在闻所未闻,念头转到李一两位重臣娘舅身上,琢磨出个大概,倒佩服这两位舍得壮士断腕。
须知副转运使官位不高,却非要八面玲珑又兢兢业业之才不可。姜思齐本也不看好李一这毫不通政务的草包能胜任此职(其实他根本不认为有适合李大官人的位子),如今这个结果虽然可惜,从长远看实在不坏。
他心里有了计较,对上门哭诉的前县令李大人安慰相劝,至于对方想要讨教的高招,则是半个字也不吐口,只气得李一跳着脚又蹦又骂,他面带微笑无动于衷。李一折腾了数日,眼见着无济于事也只好自认倒霉。
今日他强行被叫到酒席间,一股火全冲上满桌佳肴发了去。只可惜旁边两人却视若无睹,言笑自若,气得他直挺挺的瞪着周有成红光满面的脸,心里恨恨:这头老狐狸!又向同样神采飞扬的姜思齐狠狠一剜:这头小狐狸!
两日之后姜思齐已打点好行装赶赴西京城,身边多了个俩眼朝天的李半边。李一本嫌他不够义气,不想跟着同去,却又惦记西京大营里的美人,烙饼似的翻了一宿,到底装起两大车衣物和金银,叫上十来名家丁仆役随行,一路浩浩荡荡。相形之下姜思齐才像那个跟着去看热闹的。
周有成也乐意外甥去开开眼界,至于之前惹下的麻烦,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还巴不得自己这个傻外甥碰个鼻青脸肿来个幡然悔悟,只叮嘱张氏兄弟小心看护。
姜思齐对了李一的白眼全不在意。五月风景正好,草色染翠榴花灼灼,东风弄着金丝柳,其间蝶燕翩飞。
春日如醉。
他心中只一片怆凉。
一年前的五月里,他失去了妻子和儿女,孑然一身独赴黄泉。
他与妻子袁臻娘结缡十八载,甄娘独守空房倒有十二年。
他们之间并无一见钟情的旖旎风光,反倒成婚之时朝野私下多有异议。世人总要男才女貌般配才好,他玉树临风冠盖京华,甄娘虽有贤名,容貌却不过中人,家世更是与他他这世代簪缨之后不知差到了哪里去。
实则他也同样不明白,不过既然姑母懿旨赐婚,便也默默接受。接下来十二年间,除了中间两次奉旨回京他都在边关。诺大的忠平侯府袁臻娘一人教养幼子,操持内外,个中辛苦更胜寡居。后来他想自己终于明白了姑母的苦心。他们杨家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境地,还能求什么?纵有沉鱼落雁又如何?
娶妻当娶贤。
臻娘便是如此贤妻,贞慧明睿,对丈夫远离身边无无一字怨怼,家书中从来都是喜慰之事。长子天生左腿有疾,他人在边关惦念不已,而她信里却满溢着平静喜乐。长子何时能发第一声,何时能迈第一步,何时开蒙怎样聪慧,笔墨详尽,让他不再萦挂。
他不纳妾,不蓄婢,再美的女子也不会瞧上第二眼。他对妻子并无半点相思,可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辜负了人,总要对得起她。
而他对得起她的结果,就是她得知二子被鸩杀,幼女夭折后,当夜用衣带吊死在天牢的铁栏上。
杨季昭一生活了四十二年,对君主尽忠,对亲长尽孝,对朋友尽义,对百姓尽仁,对敌人尽勇,对属下极尽提携栽培。
唯独妻儿,他无颜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