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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世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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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宝陵五日后一行人来到西京城。西京乃东部重镇,楼台金碧重檐飞峻,端的是气象万千大城气象。
李一早年曾来此城,此时故地重游,不免以地主自居,拉着姜思齐一路走马观花,早把气恼抛到脑后。如此谈谈说说,傍晚时分来到大宁府会馆,早有周有成安排的人手等在门口,一番安顿后众人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便有周有成的门生李兆新上门拜访。这李兆新未至而立,细眉凤目,小有文名,很带了些狂狷之气,姜思齐月前便在书院与此人就文章有过切磋,也勉强算得上同窗,这番重会,不免有一番嘘寒问暖。
李一在旁虽然听得云山雾罩,却知李兆新乃是舅舅的得意门生,开罪不得,只好耐了性子陪他说话。
待半杯茶喝过,李兆新手中折扇徐徐轻摇,笑道:“姜兄来得正巧,昨个儿晚上才传来消息,说是圣上御笔亲点了今科东向的考官。”
姜思齐知道李氏本地豪族,京中亦颇多故旧,此事当非虚言,道:“李兄好灵通的消息,不知却是哪两位?”
李兆新摇了摇扇子,笑道:“今年东向两位考官都是年纪轻轻便闻名天下的风流人物。主考官么,乃是礼部侍郎殷浮筠殷大人,副主考则是翰林院的柳砚笛柳大学士。”
姜思齐一怔,“柳大人?”
李兆新见他神色微变,奇道:“正是柳学士,难道姜兄与他相识?”
姜思齐端起茶杯,微微一哂,“李兄说笑了,我一介微末又如何识得柳大人?”
这话自是诳语。前生他任枢密副使时,官员之中也只有知政使崔翮和枢密使梁翰比他官衔高上半级。对翰林院各位学士虽来往不多,倒也不算陌生。而翰林学士做科考官员也是循例,他原不该闻之色变。可不知为何,一听到柳砚笛之名,他心中陡然一沉,刹那间竟连气息为之停歇。
他心生奇特,自己与这柳砚笛素无往来,为何听到此人名字心绪竟会如此动荡难平?片刻之间胸口已是烦郁不堪,一时竟想要痛哭嘶喊。
李兆新哪想到他正五内如焚,犹自兴致勃勃的道:“柳学士诗词当世一绝,小弟是极佩服的,只恨缘悭一面,年少时一心想去投三省书院下去只为了见柳大人……”
姜思齐屏气凝神,心旌动荡混乱,只想一头扎进酒坛里就此醉死,又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升起这个念头,正自煎熬,忽听到“三省书院”四字,如同一声焦雷在脑炸响。无数往事碎片接踵而来,纷纷自眼前掠过,似真似幻如雾如电,初时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可不过一个转眼便纤毫毕现。
他垂下眼帘,许多疑窦终于解开:为何这姜思齐能在十六岁时便高中秀才,写得一笔难得好字,却甘心沉沦酒乡;为何他一直不曾成家茕茕孑立,以至潦倒故去身边也无亲人;为何承他而来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原来伤心旧事早被他埋到了心魂最深处,纵使自己这占据了他身躯之人亦无法堪破。
只是疑窦虽然解开,于他却没什么好处,不过又平添了一桩心事罢了。再想到斯人这困于自心的一生,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李兆新可想不到他心中正翻江倒海,只顾轻摇折扇,拂动阵阵熏风,整个人也如同微醉,眯起眼睛陶醉不已,“……至于正考官殷大人,那更是令小弟心折不已。所谓造化钟神秀讲的可不正是殷大人?昔日曾远远见过一次,果然天仙化人,更难得人才文品都是并世无双,难怪不到弱冠便点了探花,这才不过几年便已升任礼部侍郎,我辈当效之。”说着面露倾慕。
此时姜思齐心绪已宁,闻言点头道:“李兄说得不错,殷大人之名便是我这乡村野人也有所耳闻。”心中嘀咕:怎地是此人?忒也……
忒也又如何,后面他却不愿再接下去了。
从前他在朝上与礼部侍郎殷浮筠是日日相见,此人确实片玉无暇,令人见之忘俗,便赞一句芝兰玉树也委屈了他。不过因为某种缘故,他对此人素有心结,听到主考官是他只能暗叹一声造化弄人,心想这两个考官一个是背信弃义的薄幸之人,另一个么……
他脑中旧事迭过,这次却是杨季昭自家的回忆,当中全无高山流水的雅情,只剩下多年不退的古怪尴尬,不由眉峰微蹙,只有低头饮茶。
李兆新之前与姜思齐相交便觉他见识不凡,颇为佩服,这番二人同榜中举,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当下口若悬河,将本地风土人情娓娓道来,末了又谈到西京各位官员,待提及营中将领,忽地莞尔一笑,道:“说到这位新任总兵官,嘿嘿,这运气可着实不佳,就在我今早来的路上才听说的,”他收起折扇在手心一磕,故意将声音压低了些;“听说这位宣总兵遇刺了,眼下尚不知如何。”言下藏不住幸灾乐祸。
李一早已十分无聊,满心满脑就是要不要张嘴将这个酸书生赶走,他和姜思齐哥俩好去寻欢作乐一番,忽听他提到西京将领,一股精神气登时提起,耳朵竖得老高,猛得了这一句,腾地跳起,大叫道:“你说谁?”
李兆新见他突然咋咋呼呼,也吃了一吓,“李兄这是作甚?”
李一心急,瞪向姜思齐,苦着脸道:“小姜!”
姜思齐心中震惊只有更甚,向李兆新道:“李兄切勿见怪,我等曾于宣总兵有过一面之缘,难免关心。宣总兵竟然遇刺?他如今可好?”
李兆新咳嗽两声,“我也是才得了消息,只听说宣总兵突然遇刺,伤势如何谁也不知,眼下西京大营已是戒备森严,据说正在搜捕刺客,貌似还没有抓住。”说着眼神闪闪发亮。
事关美人,李一突然机敏十倍,竟被他看出这人隐约开怀之色,没好气道:“你笑什么?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李兆新抖开折扇,虽然春日清爽,他手中折扇还是荡起阵阵熏风,“李兄此言差矣,小弟可没说是好事。又何止是我,怕是举天下的士子都不觉得是好事。”话虽如此说,他的语调却抻得甚长,慢悠悠道来,听来颇有讽刺之意。
李一今日大有长进,居然听出这话皮里阳秋,正鼓着眼要发作,姜思齐在一旁正色道:“兹事体大岂容妄议?我等应试之人,还是专心备考为上。”
李兆新见他转弯抹角提醒自己,承情之余,又觉得他过于小心谨慎,不是我辈中人,不免有些扫兴。
姜思齐拉了李一回到原位落座,心中沉沉一叹。
虽说天子下旨诛灭杨家,但世人总觉得天子圣明无比,偶有昏聩之举也必因奸佞蒙蔽圣听。只要诛了这帮首恶,天子定会下诏为杨氏昭雪平冤。而西北诸位将领身受主帅厚恩,居然如此无耻背义以至恩主全家横死,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
人心如此,朝廷上各位最重官声,虽圣意难违不敢上书辨明曲直,倒也不曾明令禁止朝野议论,只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有这回事一般,以至无论南北,从士林到民间对西北将的非议皆蔚然成风,几成盛事。如今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最多的段子便是杨二郎劈山救母力劈八怪。人们耳朵里听到的是神通广大的二郎真君,心里想的自然是战无不胜的杨大帅,而他诛灭的妖魔鬼怪当然便是这帮狼心狗肺的叛将,就连江边二郎真君庙也多了无数座,香火旺盛之至,自是盼望忠勇无双的杨元帅正位配飨,以慰在天之灵。
此种情形自他化身为姜思齐后已看了不知多少次,一面欣慰感叹,深感民意不可欺,己虽身死却是名声不堕,杨氏列祖列宗便在九泉之下亦该瞑目;另一方面,却是难以言喻的失望。
从死到生走一遭,他早心如明镜,个中情形由看得通透无比。诸将构陷不过是标,天子杀意才是本。若无皇帝授意,便是有一万个宣瑚生又能奈何?世人为尊者讳,倒置了本末,这才是真正的沉冤难雪。
不多时李兆新起身告辞。姜思齐送他出得门口,这日晴空万里春意迢迢,天色极好。李兆新心意舒旷,朗声笑道:“虽高且虚,究有青天荡荡!正该去白鹤楼大快朵颐,来一道清蒸宣湖鱼!”
姜思齐一阵头痛,这位同窗才华尽有,可惜口无遮拦,正是从前让他这类中央大员最为烦心的酸生,便道:“西京春日果然风光极佳,可惜我等秋闱在即,却不能尽兴。”
李兆新仰天笑了数声,忽然转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江应元此言效贤兄以为然否?”
姜思齐闻言默然,片刻方道:“如今天下一家,李兄还是慎言为好。”
李兆新哼了一声,“昔年某位大人倒是不以为然,结果又如何?养虎为患反被噬,这与虎谋皮么……”他打了个哈哈,突然顿住,笑道:“小弟这就告辞。”也不等姜思齐多言,径自施施然离去。
姜思齐望着他大袖飘飘的背影,不禁扶额:原来我杨季昭在世人眼中,已成了那愚不可及的东郭先生。
李兆新人影还没消失,这头李早蹿进了屋,不多会儿出来时已换了身簇新的蜜合色湖绸长袍,腰间条系条白玉镶金腰带,整个人金碧辉煌烁烁发光。
姜思齐别过眼刚好撞见他这副能照亮十里地的打扮,愈发头疼,“你要去哪?”
李一正色道:“宣美……宣总兵遇刺这等大事,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前去探望才是。”
姜思齐怒道:“眼下刺客尚未捉到,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你又和宣瑚生不熟,上前瞎凑什么热闹?”
李一满脸震惊,“效贤兄这是什么话?我现在不熟,多见见不就熟了?我不管,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
姜思齐岂会理他胡说八道,上前揪住他后脖领向后就走,冷声道:“少惹事!要不就去清宁寺的禅房住仨月!”
李一闻言被他大力拖了几步才开始发力挣扎,口里嚷嚷开去,“姓姜的你这什么意思?我就要去看美人你管得着吗你?”见他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这才真的惊慌起来,哀恳道:“效贤兄,姜举人,姜小哥,姜大哥……你就让我去吧,我心里不踏实。”
姜思齐微微冷笑,只可惜手边没有蒙汗药,要不然药到病除,再是对症不过。
他如拎鸭一般将李一拖回院内,张氏兄弟虽在身侧,却只做不见,他们虽是周府门客,然而眼下已唯姜思齐马首是瞻。正在李一双手将将抓不住门檐,眼瞅着要被丢入书房之际,不远处脚步声起,一名戎装打扮的亲兵随仆从入得院中。
那亲兵见院中乱状一怔,随即向两人抱拳拱手做礼道:“两位可是大宁府来的姜先生和李大人么?”
李一见有了外人当时大喜,急急应道:“正是正是,你是谁?”
那亲兵恭恭敬敬的道:“小人乃三府总兵宣大人府上家丁。奉我家总兵之命,特请两位大人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