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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胡生 ...

  •   姜思齐行于长街上,冬日里雪意蒙蒙,仿佛夜光起了一层涟漪。
      他隐约记起,初见宣瑚生之时,也是同样冬日,同样的雪,不同唯有残破的城。

      那时天空低垂的星辰在雪色里明明灭灭,象轻纱遮过的晚灯,此起彼落的闪烁。
      年轻的将军倚身马旁,仰望这样的夜空,每一颗星子的故事都在他心中。很久很久以前,祖父将他搂在怀中,一颗一颗点数天上群星,祖母在一旁扫起团扇轻轻扑打飞蚊,不远处父亲用井水冰着西瓜,白日里威风八面的指挥使安静得仿佛置身梦中。
      天幕里星星蓦地颤抖起来,杨季昭深深吸一口气,将眼中涨开的热意压下,挥起马鞭在空中虚虚一挥,象要击去那些猝然腾起的伤痛,而后翻身上马,向前方天炉城奔去。
      这座边陲重地十五年前被西虏占据,不知经历过多少拉锯战,终于在十日前重回到大锦手中。二十岁的杨季昭作为战后留守,坐镇这战后的城市。

      就在入城的那晚,他看到了那个小孩。衣衫褴褛的孩童在一群同样蓬头垢面的胡人里格外醒目,因为他的眼睛明亮又狠厉,如同沙漠上的狼。
      天牢的冷风里杨季昭不止一次想起这双眼睛,却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明明早就被姑姑叮嘱过看人要看眼,遇上贪婪的眼神,千万要当心。他当时怎么就忘记了呢?
      他只看到有个小孩被一群人团团围在墙角,手里尚双手死死攥住半个烧饼不放,象狮子护住自己的宝,乱蓬蓬的头发也遮不住他凶狠贪婪的眼神。那孩子还很小,而过于鲜明的轮廓已让杨季昭生厌,他一带缰绳,准备从这群人身旁策马而过。
      就在这时,小孩忽地转眼,凶恶的眼神从将军的白马与银甲上刮过,生生刮出一层无边的戾气。下个刹那他突然将烧饼狠狠塞进嘴中,抱着头蹲下身体。因饥饿而疯狂的人们一涌而上,很快将那小小的身躯淹没。那时杨季昭已驰过了一箭之地,而绝望的殴打声和咒骂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他面色铁青,终于还是拉住了马缰。亲兵驱散人群之后,他有点惊讶的发现尽管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这个小孩居然还活着,他唇上已沾满了血,齿间还牢牢咬着他的饼。
      面对这个明显有胡人血统的小孩,年轻的武备将军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瞬间很想再度拨马而去,可最终他还是挥手命人将他送到郎中处。这于他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以至几日后他从城外归来,亲兵禀告有个胡人小孩自从醒来就在府门口寸步不离守了几天几夜时,他要愕然许久,才想起那个小孩。
      这孩子果然蹲在府衙口,身上的伤口还未结痂,警惕的目光就如刀子一样锋利,看到他更寒亮两分,也不说话,只是扬头瞪向他。杨季昭不曾回眸一顾,直接吩咐亲兵将他赶走,随后大踏步走进府衙。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那个小孩依旧蹲在门前,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看向他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十天以后,杨季昭的头开始有一点痛,这个胡人崽子每天跟在他马后追逐,直到他快马加鞭,身后传来跌倒的声音为止。他不知拿这个狼崽子怎么办,也许下次该将他丢得远一点?他这么想的。没想到这天晚上,北风送来了暴雪。他看了眼天色,放下书本熄了灯,比平时更早的躺下。可外边风雪的声音太过嘈切,让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翻身坐起,对着窗外发了半天呆,披起衣服走出门外,穿过深深的府衙,拉开了大门。
      门的一角有个小孩子抱膝而坐,头上肩上脊背都落满鹅毛般的雪片,坐在那里向矮小树丛堆满了雪。他听到声响抬头望来,凶狠的眼神因为寒冷变得麻木僵直,然而望见开门人的那一刹,两道小小的烛火在他瞳孔正中霍然点亮。那种亮度让杨季昭有些刺痛,他叹了口气想好歹要讲清楚才能将他丢远一点。
      于是他把这个小孩安置在厢房,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医治。
      几个月后小孩伤势已好得差不多,而天气也开始转暖,他想起这件事,吩咐亲随去交代清楚,顺便打发掉这个小包袱,片刻之后亲随捧着淌着血的手跑来告状:这个小狼崽子谁也不理,刚一开口就被他咬得鲜血淋漓。杨季昭感到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只能放下手里各类战报去了西厢房,一进门就见到个小男孩一脸狰狞的抓着窗框不放。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轮廓鲜明的脸孔,却是个再漂亮不过的男孩,只有一双眼睛依然如同猛兽,随时随地都要择人而噬。杨季昭试图跟他讲个分明,可说上几句便发觉小孩子神色还是那样冷厉,他怔了怔,忽然明白这个胡人小孩竟是不懂汉话的。他有点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找个通胡话的汉人来,迟疑一会,到底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于是这个胡人小孩就在他的不置可否中留了下来,每天打水,劈柴,扫地,拂尘,尽着仆役的责任,于杨将军而言,他不过是粒渺小的尘埃。
      直到一年以后来临的大战。

      那是力挽狂澜的一战,也是真正令主官杨季昭名震西北的一战。他在这场战事被毒矢所伤,战事初定便一头栽下马去,整整两个月都在生与死的悬崖边挣扎。每次在高热的迷茫中睁眼,门边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总是依稀可见,那种因恐惧失去而绝望的眼神即使在一片混沌中也清晰可辨。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终于离开那口又深又黑的井,面对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想问他们自己的家里人都在哪,可一种巨大的恐怖压迫得他说不出来话,仿佛开了口,就会再回到那口又深又黑只有他一个人的井里去。
      原来这一切我从未忘记过。他在高热中浑浑噩噩的想,眼角有一痕濡湿。

      在他痊愈后的某日,他把长高了不少的胡人小孩叫到身边,“你如今可会讲汉话?”
      “一,点,点。”小孩警戒万分的盯着他,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从今日开始会有先生教你。”
      先生不仅教了这个外族孩子讲汉人的话,也教了他写汉人的字,读汉人的书。等到他十四岁的时候,除了俊美的面庞暴露出其胡人血统,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汉家少年。他没提过自己的名字,于是大家都叫他胡生——胡人所生。
      这一年杨季昭已升任指挥使,坐上了他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即将深入草原为大锦剔除心头之患。出征前的夜晚,他叫来这名叫胡生的少年,“你该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出战。”
      少年小心的看他一眼又迅速撤回视线,点了点头,狠厉和凶猛的眼神被收敛得很好,“将军,您这趟是为了扫荡草原上的胡虏。”他说出胡虏这两个字的时候十分流畅,没有半点的不自在。
      “你做什么打算?”杨季昭小心翼翼叠好老师的书信,望着他直截了当开口询问,“你若不愿留下可以自行离开,不过草原不行,更西的地方不打紧。我会准备足够的盘缠,经商也好,去西域各国做官也好,以你的本事,该当大有作为。”
      没有任何犹豫,少年立即摇头,“我哪也不去,将军,我不离开你。”
      杨季昭沉默良久,“你想好了?”
      “我不离开你。”
      杨季昭望进少年棕色的眼睛,慢慢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轮到了少年沉默,很久很久之后,才嘶哑着嗓子回答,“我叫野,宣闻可那野。宣闻可那,多翰王族的姓氏。”他的声音有点哑,却无半点掩饰与张皇。犹
      杨季昭面色仍旧很平静,“我倒觉得瑚生这个名字不错,”他顿了顿,“若你愿意,从今天起你就叫宣瑚生吧。”
      “珊瑚的瑚。”

      宣瑚生十四岁投身军中,从一名小兵做起,然后什长,副尉,校尉,总校,游击,郎将,直西北道主帅卸去军职进京接受副枢密使一职时,他才不过二十二岁,却已做到从三品武将,尽管晋升极快,然而无人有所异议,每一阶晋升是都是他血战而来,实打实的战功。
      虽然西北人早就将这位胡族将军看做了汉人,更将他视为西北元帅嫡系中的嫡系,但其实杨季昭对他从始自终都不甚亲近,他也对其会点拨教诲,褒奖恳谈,却独独少了一分亲密爱护,尽管宣瑚生已是西北将领的主要班底之一;然而也是同一个杨季昭,在給皇帝的奏章上痛批御史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护持着宣瑚生一路浴血疆场,不为外力所干扰。
      在杨季昭奉旨回京的那个晚上,远在边地的归德将军宣瑚生星夜奔驰七百里,在元帅府外从马上摔了下来。
      “元帅绝不能回去。”宣瑚生一字一顿。他用身体堵住书房门口,额头血迹斑斑,面上一片淤青,模样狼狈万状,可盯着他的眼里寒光毕现。
      杨季昭的脸色同样冷肃,“无令离守,其罪可斩。你胆子不小,宣将军。”
      “只要元帅不回京,末将马上就去领军法。”
      杨季昭扫一眼夜色,起身拣起披氅,“你擅离职守,威胁上官,自己去见军法官。”
      “不能回去!”宣瑚生几乎吼出声,他的眼睛又冒出那种狠厉的光,“回去干什么?没了兵权等着被生吞活剥?”
      “元帅值得天下最好的,怎么能把命交在一群宵小手里!”青年咬牙切齿,双臂展开牢牢抵住门框,俊美的面孔在月色下有了几分扭曲。
      “你要走,行,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而杨季昭最终还是在这个夜里离开了西北,被打昏的青年将军则被连夜送了边地,怀里揣着上官一封手书。在那封长达千言的信笺中,西北道杨元帅终于第一次对他毫无顾忌的加以痛责,在半篇斥责后,则是无限期许和殷殷热望。

      ——君当效班仲升建功西域,清册留名。纵事有不谐,吾诚无所恨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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