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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君同 ...

  •   待姜思齐上过香,那边游帧已命人在院中卸下此程布施之物,大都是些素斋和香烛之类,直叫小和尚眼睛弯弯的,一边脸颊现出一个酒窝。游帧看得有趣,摸摸他的头道:“小和尚你不乖,出家人该视外物于浮云才对。”平安唉呀一声,两只手齐用力将他的铁腕推开,瞪眼道:“不准摸头!施主说得对,这些都是浮云,就算进了肚皮也是浮云!”游帧哈哈大笑,道:“不错,说得有理!”
      姜思齐在旁瞧着这一大一小嘻嘻哈哈,正自微笑不语,忽听门口桄榔一声响,他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暴风已起,正撞得木门乱晃。此时游帧也已瞧见天色骤变,大团大团的浓云攒挤天幕,片刻山间便坠入一片暗沉。他领军时久,对天时变化了然于心,一见之下不由眉头皱起,略一沉吟向平安道:“小和尚,天气不好,我们几人在庙里歇一宿行不?”
      平安不妨他有此问,愣了下挠挠头皮道:“我要问问师傅……不对,师傅正坐禅呢,”他瞅了瞅外头天气,回头冲游帧点了点头:“成。我先去给檀越烧炉子暖炕。”说着就向里屋跑,却被游帧一把截住,将他抱上椅子坐好,笑道:“还用得着你这小孩儿?”回头吩咐随从,“卢先和杜老四,你们俩去拾掇两间,不,三间客舍出来,咱们今晚儿歇这了;文六,王翼鹰,你们将斋菜暖一暖,”待几人应令而去,他又向姜思齐道:“姜先生,天气不好,摸黑下山太过危险,还是等明日暴风雪过去再走不迟。”
      姜思齐点头道:“这是自然。我还有事要办。”游帧这才记起他之前提过的寻人之事,道:“正好。想来明日了无住持就能现身,先生也可见到他老人家。”姜思齐嗯了一声,反问道:“了无住持?”游帧诧异道:“怎地先生不是来寻了悟大和尚的么?”姜思齐摇头道:“我并不认识此间住持。”
      游帧一奇,还待再问,平安已向他仰起脖子叫道:“这位施主你认识我师傅?我怎么不知道?”游帧一笑,拍了拍他脑瓜顶,“人这么小话偏这么多,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咧。”平安向后缩了缩脖子,眼见逃不过他的魔掌,无可奈何大声叹气,“施主啊,小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

      谈话间随从已布好将斋菜布好来请两人。平素香客自是独置一桌,不过游帧见此时只有平安一个小人在此,也不理什么规矩,将他架上椅子叫他先吃。平安虽小却很懂事,看着满桌子菜肴明明口水直流,却只不断摇头,“我等师傅。”游帧将许多菜都堆到他碗里,道:“早特意留了住持的菜,乖乖的吃你的吧。”
      见小和尚滚了滚喉咙终于忍不住动了筷子,游帧方才改容正色,端起清茶向姜思齐举杯致意,恳声道;“虽已有些迟了,不过游某还是以茶代酒贺姜先生金榜题名。以先生之才出将入相也是指日可待。”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他本非舌灿莲花之人,这句话坦坦荡荡将来,当真从本心而发。
      他望来的眼神真挚煦暖一如当年,令姜思齐略觉恍惚,向他深深颔首,“多谢。”也举杯灌了满捧茶水。热茶入口他但觉胸口微温,垂眼只见旁边小和尚正狼吞虎咽,就这么两杯茶的工夫已又舀了一碗饭,恨不得扎进盘子里去才好,向游帧笑道:“将军识得此间住持?”
      游帧摇头道:“识得二字却谈不上。小时候曾和祖父来过这里一次,听他讲过这位了无大师虽名声不显,但佛法高深,胸中更藏丘壑,只是我那时年纪太小,却看不出什么。”说罢神色微黯,显是忆起从前与祖父相伴的时光。
      姜思齐见他眉宇间郁色深结,念及景国公游卫庭,不由暗自唏嘘。

      杨季昭少时阖家遇难,其时第一个赶来救难之人便是景国公游卫庭。那时游卫庭尚在壮年,百里驰援而来,脱下铁甲亲身深入黑井,用战袍将五岁稚童抱在怀中,手足并用一点点攀出深井,出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脸扎进自己怀里,不让他看见满院凝结的血冰。
      而其后数月澈都风波诡谲,情势瞬息万变,凶险无极。杨氏遗孤一时成为众矢之的。亦是这同一个游卫庭无视山雨将来,也无惧威逼利诱,一人一刀独守这小小的孤儿,须臾不曾稍离,直到京城情势大定,他才千里护送幼童上京,亲手交托到杨皇后手中,当日便以年老体弱为由告病府中。
      彼时他年未不惑,却终生再未领过一兵一卒。
      那时杨季昭未脱稚气,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对那一夜的记忆唯有刀兵似割苇,深井漆黑似永夜,最后,便是终结这一切的有力怀抱。
      再后来他年岁渐长,开始懂得朝臣间同气连枝乃是君主大忌,更遑论他们这等开国王公世袭武将,因此深自克制,与景国公府来往也不密切,然而但凡景国公有求他莫不应允,当游帧至其麾下后更得极多看顾。
      一位跋扈骄横的世子爷终成声震天下的名将,期间西北元帅倾注的心血当真可以斗量。这其中有对当年无言的感激,更有对景国公的敬佩——易地而处,试问何人可敢冒抄家灭族的危险去守护一个无依的孤儿?
      然而就是这样的游卫庭,却将唯一的嫡孙除了族谱。

      究竟是时移势易人心善变,还是其中隐情不为人知,他早已无法分辨。
      这番重回世间有太多事令他无言,知晓的唯有爱将被家族抛弃,只能在这一个大雪的冬日孤身来这间破庙祭拜自己。

      喉口茶水蓦地发涩,姜思齐放下茶杯,见对面将领正闷头不作声的大口大口灌茶,仿佛那真是可令人大梦一场的酒浆,而非越喝越是清醒的茶水。他凝视良久忽觉怆然:自己连累家人师长也罢了,还要带累这原本前途无量的公府世子。
      游帧自幼即怙恃皆失,最亲近之人便是祖父,而他为了曾经的主官,为世间的正义公平,便连最后这一份亲情亦割下了。如今他人在故乡,却有家难归,名字不在族谱之中,便是父母之墓亦难以得见。
      世情竟冷酷如此,那他向来坚信的正义公平,到底又有什么用?
      ——元帅执迷不悟,必会累亲死友。
      原来魏平雨竟是对的,而我正亲眼见证这一切。

      游帧灌了半肚茶水,一股闷气并未浇熄,反有越燃越烈之势,还待再饮,一摇茶壶却空空如也。他怔了怔方觉失态,待要开口致歉,抬头见姜思齐默望着自己,目光似悯似悲似惘似痛,更有许多歉意怀念,不禁讶然:怎地姜先生会这般神色看人?
      他面上神色稍动,姜思齐已然察觉,淡淡一笑间将千种心思尽皆束起,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中,道:“这道清蒸茄子不错。”不及游帧答话,平安小和尚已从饭碗里将头拔出,闻言双手并用,将那盘茄子朝姜思齐方向推了推,囫囵不清的道:“好吃好吃,施主你吃。”又仔细看了看游帧,将面前一盘烧冬笋朝他推了推,认真道:“施主喝了这么多师傅的茶,一定苦得厉害,这个可甜。”说着重重点头,示意此言千真万确委实不假。
      他憨头憨脑的样子瞧得游帧大乐,心事为之一轻。他素来爽气,一旦放下心事便又快活起来,与姜思齐天南地北聊得不亦乐乎,只觉越谈越是投契,一顿晚膳初时沉沉,到了后来已是其乐融融,足足吃了个把时辰,直到天色全然黑透,游帧依然意犹未尽,又命人烧了新茶,另燃起几支蜡,拉着姜先生秉烛夜话。
      姜思齐本不喜多言,但如今世间令他放下心防之人寥寥无几,身边这青年将领正是其中之一,难得他如此开怀,又怎忍心坏他兴致,何况自己亦想探明其余西北将领近况,便也与游帧言笑不绝。他亦不必刻意迎合,往往一语便搔到痒处,直令游帧抚掌称是。
      守在门口的两名随从听到室内谈笑风生,不禁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均觉诧异:将军一提起朝廷的官儿便咬牙切齿,难为这位姓姜的大人倒能对他脾气。
      这番长谈直到半夜方罢。游帧虽谈性犹存,也知时辰太晚,转眼见平安在角落蜷成一团,直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不禁笑了起来,脱衣将他裹住抱上暖炕轻轻放下,压低声音向姜思齐道:“这炕暖和得很,若先生不介怀,今晚你我同塌而眠如何?”姜思齐自无不允之理,当下两人吹熄灯火歇息。
      游帧到底年轻,很快便响起鼾声。姜思齐合衣而宿,阖目倾听这身旁一大一小轻轻重重的呼吸之声,百感交集难以入眠。当年西北征战时他也曾无数次似这般与诸将抵足而眠,想不到世事兜转人生已换,竟还会有这样恰如旧时的一夜。
      他睁开眼睛,黑夜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如此到了三更,姜思齐依然毫无睡意,而户外夜雪方浓,声声敲窗。
      他正道不知这雪要下到几时才歇,忽从咆哮烈风中隐约觉察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响。这声音本极弱,然而他从前在军中早已听过千百次,便是一点声息也难以错过,才蹙起眉头,榻上嘎吱陡然一响,却是游帧已跃身而起。他一个鹞子翻身到得门口低声吩咐,“杜老四,有人马向这边过来,你去看看。”守在门口的杜老四亦是饱经战阵的人物,当下应了声是,转身直向庙门而去。游帧又回身自塌前提起宝剑,抬头见姜思齐已起身,正目光灼灼朝自己望来,向他点头道:“好象是有人来,还不止一个。”说罢侧耳倾听,但闻得马蹄飞雪之音越来越近,暗自计数:一,二,三……咿,竟有七人之多?
      姜思齐蹬履佩剑来到门旁,道:“你这次来都有何人知晓?”游帧被他问得一怔,摇头道:“我并未告诉他人。”紧接着又补上一句,“连宣瑚生也不知道。”姜思齐心中一沉:那便是冲着这庙中人来了。
      他还待开口,忽地门外遥遥传来一声惨呼。游帧眸子骤紧,喝了声杜老四,人似箭矢冲出门外。

      此时夜色正盛,天际一线残月斜坠,飞花轻雪席天幕地,漾出粼粼微光。
      庙门半掩,庙外情形一览无余。
      游帧目力极好,方人未到门口,已看清数骑伫立庙外,呈半弧状一径散开,如绳索将小庙正面牢牢缚住。马上骑士清一色黑衣打扮,明亮雪光将各人面色黑色面纱照得清清楚楚,不远的雪地里仰面朝下倒了一人,手足抽搐不已。那身形游帧熟悉无比,正是杜老四。他见状目眦尽裂,飞身便欲奔出,脚未抬起猛觉肩头一紧,已被人牢牢按住,旋即身体一仰,已被拽回门后,旋即庙门咣当合拢。
      这扣住游帧肩膀之人自是姜思齐,他反手上了门栓,冷声道:“前方凶险,莫要莽撞!”游帧岂又不知危险,然而部属生死不知,他岂能作壁上观,急道:“先生放手!我去救人!”
      姜思齐手上更加把力,喝道:“岂能鲁莽从事!莫忘了还有其他人!”游帧被捏得肩骨生痛,听了这话直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登时冷静下来。此刻其他三名部属也已闻声来到门口,见此情景均惊愣在地。
      游帧手按剑柄切齿不语,眼望姜思齐冷冷开口:“姜大人大雪之际前来寻人,究竟是何人?”到此地步姜思齐亦不再遮掩,沉声道:“你已见过。”游帧蓦然一惊,“是小和尚?”见姜思齐点头,咬牙道:“他究竟是何人?”姜思齐默然一瞬,道:“是故嘉宜知府何从简之子何子安。”游帧闻言愕然,“有再世李冰之称的何大人?”见姜思齐点头,面色立变,心中翻江倒海。
      他早在朝廷邸报上知道何从简昭雪的消息,亦知朝廷有意厚恤他一对子女,想不到何从简本应发配边关的幼子如今竟在天子脚下庙宇内藏身。
      游帧虽生性直爽,到底在世家中长大,自主帅阖家遇难后更是深知庙堂诡谲,顷刻间便将情势琢磨通透:这些黑衣人雪夜来袭,显示早有准备。若非冲我游帧,打的就是这小和尚的主意,看来当年何从简入狱身死之势必有蹊跷,这档子事却正好被我撞上了,想到这又瞟了一眼姜思齐,见他神色不变,知其这趟庆嘉之行必是大有玄机,这才不等朝廷赦令孤身来此,却叫自己折了一名手下。
      他想到这里火往上撞,正要开口,忽见一个小小身影从屋内走出,在屋檐下站住,揉着眼睛朝这边望来,嘟嘟囔囔的道:“施主你们怎么不睡觉?唉呀,好冷。”正是平安。
      游帧皱了皱眉,向距平安最近的随从吩咐道:“王翼鹰你把他带进去,守好了轻易不要出来。”王翼鹰领命,抱起迷迷糊糊的小和尚进屋。

      游帧眼见房门合拢,一跺脚从马鞍粱旁卸过长枪横入掌心,转头见姜思齐已然手攥铁弓指夹雕翎,一副临阵模样。
      他心中有气,也不言语,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弯腰从雪地里捡起快鸡蛋大的石块,身体侧身贴于门下,目光投向门缝外,忽地用力扬手将石块抛出院外,但听到扑哧扑哧一通乱响,数道雪亮寒光自黑衣骑士手中齐齐飞出,通通击上石头。
      游帧迅速闪入墙边,心头凛然:这些人身手好辣!不知什么来路,竟有这般准头?
      然而他身经何止百战,愈当危境胆气愈豪,当下枪杆立起略略一震,枪头乱点红缨飞绽,仿佛雪中燃开一团赤火,顷刻便引来无数暗器似飞蛾扑来。
      游帧身形不动,手腕电转,枪尖于咫尺间折挪闪荡,趋乎如电,直割出数道银线,一阵稀里哗啦响声中数只钢镖已被搅坠而下。他提气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锦三府副总兵游帧有礼了!”说着长枪倏然平递,恰击上最后一枚钢镖。他这端腕子一旋,钢镖下坠之势顿改,直绕枪尖滴溜溜打个转,旋即在空中拉出一道银弧,嗖地飞出庙墙,如生出眼睛般直取正当中那黑衣人。
      当的一声,那黑衣人钢刀出鞘击落飞镖,□□坐骑却也被这一镖之力同时震得退后数步。

      众黑衣人见状,均知院内之人武艺高强,又听他自报家门,竟是公府之后朝廷重将,这实是万万不曾料到之事,都是大吃一惊。适才拨打钢镖之人正是此行首领,他此行早有准备,本拟硬点子另有其人,不料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当下高声道:“原来是游总兵,我等无意冲撞将军,还望恕罪!”游帧冷笑不答,心道你们伤了我的人,还想几句话轻飘飘揭过此事不成?
      黑衣人等了片刻见院内毫无动静,又将声音提高三分,“游总兵,某等实非有意冒犯,还请将军将庙内的和尚送出,我等自行离去绝不延误片刻。今日冒犯将军虎威之事,日后自当补偿!”
      这话实给足了面子,退让到了八分,可游帧却不吃这套,朗声道:“若我不放人如何?”
      黑衣人虽不愿得罪朝廷大员,但事已至此要放手却万万不能,当下森然道:“不敢相瞒,这人某等势在必得。将军若一意孤行,说不得也只好做过一场!”
      游帧缓缓攥紧枪杆,沉声喝道:“也罢,那便枪上见个真章!”
      他这话讲出,众黑衣都是心底发沉。他们行踪隐秘,绝不愿同朝廷命官血拼坏了大计。当头黑衣人虽心知不免,依旧试图一搏,开口劝道:“将军与庙中这人非亲非故,又为何强为他人出头?将军枪法绝伦不假,然而某等浑不畏死,到时候胜负亦未可知。为了不相干之人担这种风险,还请将军三思。”
      这话自然不错,游帧亦心知肚明,然而他天生最重一个义字,即便不知平安是何从简之子,也万万不能眼看一个小小孩童丧命眼前,况且他此时已知何从简为国为民却冤死狱中,他唯一爱子正在自己身后,又怎么会因为己身安危而放手不顾?不等黑衣首领话音落地,已是仰天大笑,“废话少说。你们想带走人也成,先从游某尸身上踏过去再说!”说着长啸数声,陡然将长枪插入雪中。

      他一人一枪立于这风雪残月中,竟有千军万马之威,落进姜思齐眼中,直令他胸口一热。
      他初时不曾游帧明言,实因不愿将他扯入这动荡莫测的局中,而此时见他英姿磊落,侠骨铮铮,由来生出几分喟然。眼前的青年人早非吴下阿蒙,有胆有骨有义有情。原来自己这份维护之心,反倒辱没了他。原来澈都世家之中,迄今仍有人甘冒奇险,于绝境中守护垂髫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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