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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独行 ...

  •   蚕眉山位于澈都南城外八十里,因势若蚕眉得名,山形秀美密林森森,夏日里游人如织,只是如今正值寒冬腊月,皑皑白雪覆盖山林,全无半个人影。
      话说山脚下一间寺庙里,有个小沙弥正挠着青头皮,眼望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佛祖,今儿个这么大雪,庙里又没有东西吃啦。您老快点发发慈悲送两个香客来吧。”他嘴里念叨,心里也知此事纯属奢望。莫说眼下这滴水成冰的冬日,便是春夏之际自家小庙里也少有人来,如此凄惨全因自己师父食古不化,全比不得山上寺院里的大和尚们舌灿莲花,没奈何一大一小也只能过这土里刨食的日子。可今年冬天特别难熬,土冻得结结实实,地眼瞅着是刨不动了,这食又从何而来?
      小沙弥正愁眉苦脸的念佛,庙外忽然马蹄声不绝于耳,旋即有人大声道:“将军,这里有间小庙!”他一呆,忙侧耳倾听,但闻马声嘶鸣越来越近,过不多时大门咯吱作响,已是被人推开,院中人靴底碾雪的声音异常清晰。小沙弥将窗户推开条缝,眯着眼望过去,只见四五人手持马缰进入院内正自四下打量。这下真真喜从天降,他眉开眼笑,心里不住念佛:佛祖啊佛祖,弟子今晚一定多给你烧几根香!赶紧迎到院中,大声道:“施主好!”
      打头男子长身玉立,剑眉虎目顾盼生威。虽在严寒天气,他身上却只着青色单衣,外头披条薄棉披氅,他身后几人也均如此打扮。小沙弥仰头看看他,又低头瞅瞅裹得跟个年糕似的自个儿,眼睛瞪得老大,心道这位施主穿得这么少,难道不会冷?
      许是他表情实在太有趣,打头男子将缰绳交给近处一人,走近他俯身摸摸他的光头,笑道:“小和尚,什么事这么奇怪?”
      小沙弥捂着头跳后一步,道:“不能摸头!唉呀,施主你好!你一定冻坏了!快快进来烤个火!”
      那男子哈哈大笑,回头冲同伴道:“我不冷,你们如何?”
      那几人也不约而同笑起来,纷纷道:“这天也能算冷?比咱们西北道差远了。”有人向小沙弥促狭的挤挤眼,道:“我们那地方呵口气都能结冰,出去一趟冻掉俩耳朵,不过不用怕,攒把雪就能再粘起来。”说着伸手朝两旁一拉自己耳朵,道:“看到没?耳根这条白线还是上回粘耳朵时候留下的。”他讲得煞有其事,小沙弥瞪着圆圆的眼睛,一时辨不清是真是假。
      打头那人回头笑骂他一句,又道:“小和尚,我们来烧香,主持师傅在哪,我等也好拜会一番。”
      小沙弥听到烧香二字本来兴高采烈,被他一问又耷拉下头,小声道:“师父在坐禅。”男子剑眉一挑,“何时能见到他老人家?”小沙弥就怕他问这个,迟疑半天才小小声道:“师父坐禅要一整天呢。”说着偷眼瞧那男子,生怕他转身就走,果见他身后几名随从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将军,既然大和尚在坐禅,咱们不如去别的庙看看,听说山上还有间好大的庙。”
      那男子摆摆手,道:“不必了,就这儿吧。”说着面露鄙夷之色,“山上的庙我知道,从以前就腌臢得很,如今也必清净不了。”随从迟疑道:“可这就一个小和尚,怕是主不了事。”男子摇摇头,“心诚则灵。何况咱们这趟来烧香,也无需什么大排场。元帅在天之灵必不会见怪。”说到此处面露黯然,长长叹了口气。

      来者正是三府副总兵游帧。他与宣瑚生至兵部述职,月前已到澈都,本想尽快将事情料理完毕赶回西京,不料年底兵部事物冗杂,他虽身为重将,也不过与兵部尚书匆匆一晤便被打发回去等消息,这一等便是二十余日。
      京城是游帧出生之地,他少年时便转战西北一别多年,后来又被开除族谱,十几年来还是初回故土,本应激动不已,然而他身临其境,却无半点情切之感,只觉日子十分难熬,心心念念想赶在年关前赶回西京祭拜主帅,可眼瞅着日子一天天的滑,兵部却不见丝毫动静,催了若干次也不顶用,心知年前离京绝无可能,只得挑了个黄道吉日到蚕眉山寺院烧香。
      小沙弥见他不走,乐得眉不见眼,蹦蹦跳跳的引着几人来到庙内。游帧见他天真可爱,不由失笑,笑容堪堪聚起,蓦地想起那年进京谒见主官时,元帅次子杨嵁也是这个年纪,一般活泼机灵,不住缠着满口满口叔叔叔叔的要学剑,自己对他笑道你爹比我们加起来都强,怎么不缠着阎王专盯着我们这群小鬼不放?杨嵁答道阎王瞪眼太吓人,打死也不跟他学。
      他想到此处,笑容无声无息的熄了,只觉脚步无比滞重,眼眶也不知不觉酸涩起来。

      庙内打扫得倒干净,可惜破旧得厉害,连佛像都掉了漆,露出里面黑黑的泥胎。
      游帧也不在意,到得香案前点起一炷香,掀开大氅恭恭敬敬在蒲团上跪下,对着佛陀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祝祷:佛祖在上,虽然游某对您是时信时不信,有用时候才信,不过大过年的这诚心有一两分就够啦。我不求您保佑元帅,他定是英灵不灭名垂千秋,便是在地府阎王老子也不敢得罪,你保佑不保佑都不打紧,就不用操心了,只要管嵁儿和他母亲兄弟都要投个好胎,来世平安喜乐大吉大利就行;嗯,还有一桩,是务要我查出当年真相,让陷害元帅的贼子和昏……不得好死。
      他微一迟疑,昏君两个在心头转了一圈,还是被咽了回去,又默默瞅了佛像一会方才起身。
      他身边一干随从皆是西北出身的旧部,当下一一跟着烧香磕头诚心祈祷。
      游帧在旁默默瞧着,思及前尘往事,心中波澜跌宕不由得眼圈发红,转了身唯恐被人瞧破,目光从开了一线的窗间投出,目之所及唯有一片雪色。
      他盯着雪花出神半晌,忽想起从前在西北整日里漫漫大雪又没打仗时,自己闷得发慌,便见个人就拉住切磋。魏平雨和宣瑚生奸猾得要命,整日抓不住人影;赵明非和张瑞成忙于细务,每次都匆匆敷衍;沐琼虽然好斗,但全没个章法,打着打着便动了真火,往往两人都会头破血流,到头还免不了元帅一通军棍;能和自己较量的只剩下白燧和秦粱……
      想到秦粱他胸口蓦地一阵锥痛,直如利矢深深扎入血肉,痛楚之间念头一片浑沌:游帧啊游帧,秦粱这厮无耻叛主,死于乱军之下正是天理昭彰。你该放鞭告慰元帅在天之灵才对,还难过个什么!
      可他越这般告诫自己越难受得厉害。十数年并肩血战,多少次绝境里守护相望,这份情谊又岂能一笔勾销?这平素不想也还罢了,此时思之真真是勾出无数旧事。
      主帅冤沉,知己末路,西北已永远无法回去,京城也早非故土……这林林总总接踵二来,竟似一场又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他纵是响当当的汉子,方此之时亦眼前模糊,身体摇摇欲坠,急忙伸手扶住窗棂,眼眶绷紧屏住泪水,直直望向远方。

      也不知这般望了多久,一片银装素裹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个移动的黑点。游帧初时还道自己眼花,定睛细看见那黑点越来越近,这才看清原来自席天漫地的雪花中有一骑独行,只影茕茕,正向这间小庙而来。游帧微奇:这冰天雪地的,原来除了我们还有他人来这破庙。
      他心思一杂,悲恸便被冲淡几分,忙趁势抹了把眼,忽觉身边多出个人,一低头却见那小沙弥不知何时已挤到身旁,正踮着脚向外看,嘴里奇道:“怪啦,平时一个也不来,今天一来一堆。”
      游帧哑然失笑,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个爆栗,作色道:“什么叫一堆?”目光又向外投去,此刻那骑手已近,面容身形在雪光下异常分明,他只瞥一眼便惊呼出口:“姜先生?”

      来人正是姜思齐。寒冬腊月里他一骑北来已足足有半日,腿脚早就冻得发木,终于望见山脚下这间小庙,当下催马疾行,不多时到了庙前翻身下马。
      他摘下棉毡帽,拍了拍满身雪片,见庙门半掩正欲叩门,忽地木门嘎吱从内被拉开,有人一步抢出来,抱拳高声道:“姜先生别来无恙?”来人满脸喜色,右手缺了半根食指,正是游帧。
      姜思齐不意在此撞到他,亦觉惊喜,“游帧……将军,是你。”
      不知怎地,游帧一见到他就觉得说不出的宽慰开心,笑道:“没想到没想到,真是巧极了。”说着亲自伸手接过他手上缰绳。
      姜思齐与他并肩而行,自自然然将缰绳交了过去,奇道:“游总兵怎会来此地?”
      游帧亦不觉有异,一边为他牵马一边叹气,“我来兵部办报备,本来半天就完的事儿,结果被晾了近一月,赶上年关特来庙里拜拜。”说着伸腿踢飞一脚雪,好不懊恼,“兵部这帮废物就不干好事。算了不说他们,忘了恭贺先生高中,不过我怎么听说先生随钦差出使庆兹嘉庆两府?”
      姜思齐笑容微敛,点头道:“不错,回来路上几次遇到山洪,足足延误了近两个月,前日才回京。”说着目光环顾四周,“单是游总兵自己?宣总兵如今可无恙了?”
      游帧冷哼一声,“他精神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说着恨恨不已。他对宣瑚生心态颇为矛盾,看他活着便咬牙切齿恨不得下一刻就见了阎王,真要快死时又惊慌失措,恨不得以命易命才好。
      姜思齐见他说得愤愤眼中却有血丝,心中了然,换了话题道:“将军是京城人,这趟可见到家人?”
      若换别人问这话,游帧非立刻翻脸不可,不过对了姜思齐他是半点火气也无,老老实实的交代道:“我早被祖父开出了族谱,甚么家不家的?哼,反正我也半点不稀罕。”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有悻悻之色。
      姜思齐暗暗一声长叹,点头道:“男子汉功名要自己来挣,依靠祖萌也不算甚本事,游将军好志气。”
      游帧本来心中郁郁,被他一说又高兴起来,暗道这话不错,若元帅在也定会这么讲,笑道:“好啦不说这个。话说回来先生刚刚回京,这大雪天的又为何来此?”
      姜思齐开口欲答,那小沙弥已笑嘻嘻的迎出来,向他先施了一礼,道:“施主你好!大雪天定冷得很啦,快进来喝杯茶。”
      姜思齐目光从他青青头皮一直落到冻得红通通的小手,微笑道:“小师父怎么称呼?”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我叫平安。”姜思齐一点头,向游帧道:“我这趟是来寻人。”

      说话间两人进了庙内,平安跑去煮茶。游帧到底放不下秦粱之死,吩咐随从到院中等候后细问究竟。姜思齐自不能告之实情,只道秦粱发觉刘子开野心为救钦差一行战死等等。游帧初时面带戚色,越听眉头越紧,到末了一声冷笑,“他对朝廷果然忠心耿耿,真是让人佩服。”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白雪皑皑,只觉胸口气闷无己。
      姜思齐明白他为何作此言语,望着窗边旧将的背影心中发涩。昔年西北将中他最信重的自是魏平雨与赵明非二人,但真正视若子侄的却唯有一个游帧。这当中有景国公游卫庭之托,更多的却是杨游两家世代交好,游帧血性质朴,偏还有几分傲气,这等性情最易吃亏,是以得他看顾最多训诫最严,如今眼见爱将被家族弃若敝履,又如此怨气深重,不由他不挂心,只是此事须得自行疏解,旁人苦劝也是无用,也只有默默咽下叹息,忽抬眼见龛上佛陀垂眉渺目,神色似苦似悯,上前燃了三炷香捏在手中,对着佛陀默然出神。
      他素来坚信我命由己不由天,对神佛缺乏敬仰之心,而这一刻望入佛陀悲惜难辨的双眼,不知为何,忽然便有无穷祷语将诉。
      旧日岁月的恋栈,对妻子儿女的愧痛,思及前生今世的迷茫,对仇人不死不休的誓言……叠叠漫漫,憧憧不休,然而最后当他闭上眼,向那佛陀诚心诚意躬身致礼时心里只想到一人。
      秦兄弟,一路走好。

      自己与秦粱相遇,对他究竟是运还是劫?不错,他拔秦粱于微末之中,予其信重支撑,然而秦粱回报于他的亦是二十年戎马倥偬;看似秦粱亲手签下的名字令他家破人亡,可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便无那道奏本阖家也难逃这一场血光之灾。而如今秦粱以命易命,终于还清了他给的一场虚名。
      他喉头发苦,在眼框泛潮前将香插入香炉。
      旧日杨季昭已死,如今我重回世间,满怀戒备处处谨慎,从不曾与人交心。
      纵然如此,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
      但有我一日,秦粱,你的子女我会看护;你的家族我会令其复兴;你的名声我会为你洗清;你的怨望……我来雪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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