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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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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人或许是见了方才一幕,心知檀霁不是个好惹的。
不论是轻视鄙夷的,还是想阿谀讨好的,纷纷止住了步,不敢再上前。
檀霁乐的清闲。故也不理会这群人见风使舵的把戏,只静静地坐在原位,小酌着清酒。
不知过了多久,原先的琴声渐渐停歇。
转身一看,环着兰溪已是坐满了人。
一阵香风拂面,婀娜的舞女挽着竹青雨丝罗纱,梳着飞仙流云髻,一路沿着兰溪翩然而下。
步履轻盈灵动,仿佛踏上了飘渺的云端。清波漫步,荷袂蹁跹。
待舞女聚到竹亭绿荫处,数名乐人缓步走出。
孤竹之管,云和之瑟,空桑之琴,泗滨之磬一同奏起,厚重的古韵瞬间将人拉入渺远的仙境。
檀霁微微阖目,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敲在矮桌上。若有仔细的有人注意到,便会发现她敲出的韵律分毫不差。
一人窃窃细语:“这乐虽听着颇有昔日雅乐之感,只是我始终觉得有些微妙之处。”
怎会没有微妙之处?檀霁面无表情,这分明是古时雅乐配上改编了的胡舞。
果然,另一人洋洋得意:“前些日子大司马北伐大捷,掳获了不少胡女。我便让人挑了几个貌美的带了回来。”
他指头一指跳舞的几个:“你看,这几个就是了。”
檀霁听了这话,顿觉五雷轰顶。干涩的喉间有些痒,不停地咳嗽起来。
她连忙拿了帕子掩住口,忽然感觉脑中乱嗡嗡的,像是千百只蜜蜂在耳畔处振翅。
“噗”的一声,她移开帕子,发现帕上血梅点点。檀霁重重垂眸,手指抵上轻跳的太阳穴。
大司马,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此次北伐竟纵容起手下将士掠夺胡女!这样的不重视军中纪律,可是头一回。
此等轻慢之举怕是会激起那群胡人的血性。这般未妥善处理战后之事,只怕时日一久,后方恐生变故。
届时这群骄兵对上激起血性的胡人,加上后方隐患,战线一长,几成夹击之势!
大司马打的仗不计其数,难道真会忽略这等细节吗?
檀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可能。
或许这次北伐的首要目的根本就不是收复失地,而是重在立威!
立威的对象呢?
究竟是北方的胡人朝廷,还是与大司马作对的世家大族,抑或者是,刚登基不久的皇帝!
和熙的春风轻柔地拂来,暖阳和煦,檀霁却仿佛坠入了冰窟,骨血中都浸上了三分寒意。
难怪临行前她明明只是得了小小的风寒,大司马便以让她保重身子为由,又托付给她粮草调度之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竭力让她避开这次北伐!
想通后,檀霁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连日来处理内政的酸痛仿佛一瞬间悉数涌了上来。和着延迟发作的醉意,眼皮不停地打着颤。
“砰”的一声,她眼前所有的色彩仿佛在一瞬间里尽数褪去,只剩下虚诞的黑白二色。
*
沧海桑田一刹变换,日月相继轮转不息。一轮大斧自虚空而来,劈开重重的迷雾与混沌。鸿蒙初分,天地终于显出轮廓。
只见远处一片绿树清溪,檀霁神志尚且有些不清,一路上悠悠荡荡地穿过丛丛绿叶,直到一抹鲜艳的朱红映入眼帘。
那是一处朱栏。
层层白石砌成的高楼飘渺在云间,唯独那伸出的栏杆红的刺眼。
仿佛受到了什么不知名的蛊惑,檀霁慢慢沿着阶梯走到高楼之上,栏杆之前。
极目远眺,第一眼她便看到了围困在重重黑甲中,身上一片赤红的年轻将军。
檀霁眯了眯眼,昏昏沉沉中,远处的一切像被放大了数倍一样,清晰地铺展开来。
那人是,谢知渺?!
她刚想嘲笑一声难得露出狼狈之色的死对头。心想:上了战场还敢穿的一身红,是生怕敌人找不到他吗。
下一秒,她却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瞬间清醒了。
等等,谢知渺征战四方,向来穿的都是一身白衣麒麟甲。所以……那一身鲜红,其实是血?!
上天仿佛要应证她的猜想一般,四面八方围着的黑甲军纷纷错开了身子,露出后方的弓箭手。
重重围困下,谢知渺不顾身上累累伤痕,挣扎着站直了身子。
弓箭手见状纷纷紧张地拉满了弓弦,但他却只是远远朝城门那看了一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放弃抵抗的时候,下一秒,谢知渺深阖双目,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横剑自刎。
倒地时大片混着血的沙尘在空中纷纷扬扬。
檀霁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城门上的“京口”二字。
雍朝自内乱以后衣冠南渡,最后定都于北徐洲、豫州及扬州这三洲的交汇处——建康。此处水运畅通,四周又有多个军事重镇相护。
而离都城建康不远的京口可以说是诸多军事重镇里最为重要的一个。其地势险要,背靠北固山,扼守着长江的咽喉,几乎可以说的上是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
倘若连京口都失陷了,那就基本可以宣告雍朝要亡了。
正当檀霁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时候,“轰”的一声,巨木制成的门闩被门内几个士兵合力放下。
高高的吊桥搭上护城河,形成一条通道。
从城门里飞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人,面白无须,手上高高举着金黄的圣旨。
太监哆嗦着下马,“砰”的一声便跪在了胡人士兵的面前。
发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讨好的笑意:“大人,我们陛下说他愿代表整个雍朝向大凉俯首称臣,烦请您向北凉大将军禀报此事。”
太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脚旁是一个刚死没多久的士兵,鲜血淋漓的。
士兵的眼睛仿佛要脱出眼眶,手上紧紧拿着刀,刀的末梢没入于一个同样浸在血泊里的胡族士兵的腹部。
檀霁死死地盯着这一幕,眼眶疼的发红。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手上流出的鲜血将栏杆染的更红了。
为什么!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说不准就有逆袭的机会,为什么就这么投降了!
而且投降的不是浴血奋战的士兵,也不是战死沙场的主将,而是整个大雍的君王!
这还没真正打到建康城里去呢,君主竟先投降了。纵览历史,能找出几个像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胡人士兵接过太监双手奉上的圣旨,眼中闪过不屑之色:“我这就去禀报大将军,你们雍朝投降了。”
在一众胡人士兵讶异与欢喜的神情中,圣旨被一路送进了敌军大营。
没多久,一身靛青色胡族长袍的男子从大营中走出。他的头发被拆开来重新用若干金饰束拢,容貌秾丽,那双颇具特色的藏青眸子不时划过阴鸷之色。
他走的很急,侍从拿着圣旨一路追在后面。
檀霁目光一触及那双藏青色的眸子时,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熟悉之感。
不等她仔细地分辨,那位异族将军却说出了一句让她万分讶异的话。
“谢观都死在了这里,檀霁竟也不来给他收尸吗?”
那位投降的太监尴尬地笑了笑:“您说笑了,檀家那位早在小谢将军出发的时候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病入膏肓?檀霁一愣。
异族将军也是神色一怔,像是未曾料到过会是这种答案,极小声地说了什么。
太监没有听清,问了一句:“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北凉太子?檀霁眯了眯眸子。
昭明五年,她曾随大司马征战北凉。
为了更快打赢这场仗,她汇总情报后,选择挑起北凉皇室的政变。
政变的赢家元恪在大雍军事控制之下,成了新任北凉王。
不过这人虽说一直不怎么安分,但对自己的阏氏倒是一心一意。这位北凉王只有一子,便是后来被送到建康当质子的元靖。
这位北凉太子,很可能就是元靖。
檀霁忽然便明白了自己的熟悉之感从何而来了。
战败后的北凉势弱,且又是逼的雍朝衣冠南渡的五胡之一。建康城中深受其害的世家子弟纷纷找准时机,打算好好羞辱羞辱北凉。
北凉是远在天边,可北凉送来的质子却是近在眼前。
对于这位落魄的北凉太子的折辱比比皆是,她曾无意撞见过一回,想着这小质子如今的凄惨似乎跟自己有几分关系,良心难得跳动一次,选择救下了他。
可这狼崽子跟养不熟似的,她好心帮他一回,却反而被他用那双藏青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
天地良心!她当时用的还不是任济的身份呢。
至少表面上她跟元靖无怨无仇,甚至对他还有救命之恩,结果就被这样恩将仇报。
檀霁冷笑一声。
早知道当时就不救他了,省的日后多出个敌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先人诚不欺我!
远方的云雾再度浮动,缥缈的乐声从云与雾相接的天际凭空传来。
檀霁听了这乐声,心神大震。仿佛七魂六魄都要离体一般,脑海中再度变得昏昏沉沉。
等等,我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檀霁意识愈发模糊。就在即将彻底昏迷过去的时候,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血肉斑驳的手掌,才放任自己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