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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巳 ...

  •   昭明九年

      早春三月的雾朦朦胧胧的,笼罩着整个四明山。漫山的奇松怪石掩映在寒雾之间,蜿蜒的兰溪沿着山势汩汩流下,将山下的纷嚣扰攘尽数隔去。

      一辆朴素的双辕马车顺着山路缓慢前行,车轮轧过细小的石子,发出一阵“咯吱”声。

      纤长的素手拨动车帘,皓腕间带着有些掉色的红绳。一阵冷风裹着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马车中传出几声咳嗽。

      “我的檀大小姐哎,你前些日子才刚退了烧,现下可经不得半点风。”宿泱连忙放下青布暖帘,而后转头朝咳了快一路的檀霁送上碗热腾腾的汤药,“趁热喝了吧。”

      檀霁放下手里的暖炉,温顺地接过汤药,蹙着眉心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而后才温声辩解了一句:“方才我是感到有些呼吸不畅才开窗的。”

      “呼吸不畅?”宿泱嘀咕一声,拉过檀霁带着红绳的左手,轻轻拨开红绳,双指搭在腕间诊起脉象。

      “观这脉象如牵绳转索,既浮又紧。按理说你这风寒养了这么多日,不该是这副样子啊。”宿泱疑惑不解。

      檀霁心里一咯噔,脸上神情就露出了破绽。宿泱正好将她神情变化收入眼底,立时就反应过来:“你这几日又通宵处理公务了?”

      对上宿泱气的快要冒火的眼睛,檀霁拢紧了手炉,垂眸小声辩解:“大司马北伐一事乃我大雍国运所系。此番派我主管后方粮草调度,我总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小小风寒便耽搁了北伐大事吧。”

      宿泱虽听了解释,反而更加闷闷不乐:“你总归是有道理的!九年前是这样,九年后还是这样!你就不能也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吗?!”

      檀霁听了这话,蓦地一怔。已有些杳渺模糊的记忆霎时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九年前,她的父亲率领靖北军出征北凉,屡战屡胜。可恨朝中有奸人与北凉暗通款曲,泄露军情,致使靖北军在高平陷入北凉大军之围,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父亲捐躯沙场的消息传至建康,她那时病的正重。

      可无奈形势严峻——外有奸党小人污蔑她父亲大意造成北伐惨败,内有不安分的旁支子弟等着瓜分檀家。

      她只能扮了男装,化名任济,成了大司马的幕僚,来解当时的困局。

      猝不及防忆起旧事,檀霁眸子黯淡些许。

      见檀霁神色复杂,宿泱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纠结地抿了抿唇:“阿霁……”

      道歉的话还未说完,只听见“嗖”的一声,一只冷箭从茂密的竹林中凭空出现。

      箭头处泛着金属冰冷的光泽,宿泱瞳孔缩成一个点,直直对上了箭头。

      正当宿泱以为自己这回恐怕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砰”的一声,冒着暖烟的手炉突然从旁边冒出,不偏不倚正好将那冷箭给砸偏了。

      手炉在泥里滚了一圈,其内香灰纷纷扬扬地洒在地上。

      宿泱刚刚死里逃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瞳孔还有些涣散。可还没等她调整过来,接二连三的冷箭“咻咻”几声疾射而来。

      好在檀霁这次出行带了几个侍卫,经由方才一遭,已有了警惕,纷纷抽剑应对起来。

      潜在竹林中的人眼看不能得手,便匆匆跑了。

      “追。”檀霁言简意赅,望着远处交映成荫的密林,眼底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寒冰。

      到底是谁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刺杀她?还这么“光明正大”的选了这个地点!

      今日上巳节,来往四明山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怎么想也不该选择这个地点来杀她。

      檀霁百思不得其解,但当看见宿泱被吓的魂不守舍的模样,只能暂时放下疑惑,先安抚起受惊的宿泱。

      檀霁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周易》命理有云,否及泰来。你这回死里逃生,必有后福。”

      宿泱听了这话,不知思绪拐到哪去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才慢吞吞地道:“你不是不喜三玄之论吗?”

      檀霁本以为宿泱还处在刺杀的阴影里没缓过来,却没想到她注意的点竟是这个。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你从哪听说的这等谣言?”

      三玄,指的是《老子》、《庄子》及《周易》。本朝崇尚清谈雅论,剖玄析微,而“三玄”正是当朝名士清谈的核心内容。

      她晋陵檀氏虽说这些年没落了些,但好歹也算名门世家。清谈一事作为世家传统,那可是必学的。

      对于清谈一事,她虽算不上热衷,但也不至于被误解成厌恶吧。

      宿泱楞了下:“可建康城中人人皆知你与谢家那位极不对付。”

      “那位在清谈一道无往不利,而你又很少出现在清谈盛会上,”见檀霁脸色有些不对劲,宿泱压低了声音,慢吞吞地补上了后半句,“故有人猜测你俩是因为清谈之事而互相生厌。”

      真是离谱到没边了!

      檀霁不禁抚额:“我与谢知渺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与清谈何干?”

      “哦,”宿泱眨了眨眼,又不解地问了一句,“那你怎么总不去参加清谈会?”

      “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如今朝中动荡局势不稳,又有北方胡人虎视眈眈,我哪有心思和那些整日空谈的人在一起,辩论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说完这话,檀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移向窗外,似乎看到了很远以外的战火连绵、流离失所的百姓、横暴于野的白骨……

      她喃喃自语,叹息一般:“只愿大司马北伐一路顺利。现在的雍朝可再经不起一次胡人乱华,衣冠南渡了……”

      车轮继续在石子路上前进,淙淙的流水顺着错落的石子缓缓流下,竹林之间隐隐有乐声传来。

      越往前走,乐声渐渐明晰起来。

      乐声时而高亢,宛如威威雷声震响在风雪之间,引起一阵雪崩;
      时而有如独往峨嵋酣饮,清风明月分明遥挂枝头,酣畅醉后却仿佛近在指尖;
      时而如着蓑笠入深松中,濛濛细雨,洒脱悠闲。

      乐入林间,引得树叶微微颤动,鸟雀似是醉在这乐声里,竟呆在枝头,一声不发。

      “这弹的莫不是《三叠》?”宿泱听了一会儿,心中已有猜测便看向檀霁求证。

      檀霁却神色有些僵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是。”

      这琴声她再耳熟不过。同为古琴高手,从琴声节奏到风格的细微之处,檀霁立刻就认出了这是她那位死对头的琴声。

      她向来是不信什么玄学佛理的,可今朝一日之内,连连遇上两件晦气事!

      一时之间,檀霁心中都有些动摇了。莫不是她身上真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来这回上巳节,她是该好好地洗洗以除晦气了。

      没一会儿,石子路便走到了尽头。前面是一大片的茂林,只能步行过去。

      檀霁对着小铜镜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回头一看,却见宿泱在马车里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宿泱探到窗前,手指轻勾。

      檀霁走了过去,有些疑惑:“你怎么不下来了?”

      宿泱却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若有所思。她压低了声音:“你这人皮面具快用了两个多月了,按这质感,估摸着只能撑个一两天。”

      她双手一合:“所以我恐怕得回去给你重新做个面具,有备无患。”

      檀霁知道宿泱一向喜欢热闹,更别提像上巳节这样的日子了。想到这里,她脸上有些愧疚:“麻烦你了,泱泱。”

      宿泱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脸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届时给我加钱便是了。”

      “好。”檀霁笑了下,仿佛朗月入怀。

      *

      宿泱乘着马车走了。

      檀霁则沿着溪流,慢慢走向了竹林深处。

      翠竹掩映,几缕阳光透过缝隙,零星地打在地面上,仿佛跃动的金玉。

      眼前渐渐开阔起来,翠柳拂来一片春风,沁人心脾。三月三,正是草长莺飞,柳绿花繁的时候。

      溱水与洧水交汇的河边,一犁杏雨幽幽,三径桑云淡淡,万物萌动,春情勃发。(注)

      柳树下,环着淙淙的兰溪,婢仆已然备好了蒲团软垫。

      早到的世家子弟或坐或卧,多着广袖大衫,春风一吹,飘飘然有忘尘之感。举杯相对而敬,而后昂头一饮而尽。

      她来的还算早,宴席还未开场。

      檀霁随便选了一处蒲团,端正地跪坐下去。

      眼前溪水缓缓流动,清澈见底,只见白鲵红鲤之族悠然来往,似与人相嬉戏。

      溪流如镜,映出一张清秀的脸。与水镜中的倒影对上视线,檀霁又思考起刚才的刺杀。

      思索间,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任扶危?”

      檀霁转过头,发现这还是个熟人。

      眼前男子一身广袖长袍,衣襟处松松垮垮,满头青丝尽数披散,一双多情桃花眼迷离朦胧。

      他手上还提着一坛酒,身上一股酒气。

      在一众潇洒世家子弟里,显得格外风流妖冶,洒脱无羁。

      檀霁心中有些讶异。

      裴慎之与她虽同在大司马帐下,名义上算是同僚。

      但裴慎之其人出自河东裴氏,又自恃有旷世之才,心高气傲,很少会与她主动搭话。

      她一挥衣袖站起了身,挂上一副礼貌而又疏离的浅笑:“不知裴参军有何事?”

      裴慎之似是醉了,身形有些摇晃,但仔细一看,他那桃花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慎之,如此雅会,你何必在他这等俗人身上浪费时间?”

      檀霁抬了抬眼皮,轻轻看向出声处。

      那人醉意隐隐,脸上通红一片,神情却仿佛登上了极乐之境。

      不出意外,应当是服了五石散。当下求仙问道之风盛行,多数世家子弟将朝廷公务视作大俗之事,竟纷纷将出格行为视为逍遥自在。

      酗酒押妓,不遵礼法,一句“礼岂为我辈设”就能给他们解释成一段风流佳话。

      想到这里,檀霁轻笑一声,眼中却酝酿着火山熔岩,仿佛下一秒滚烫的岩浆就即将喷涌而出。

      “俗人?”檀霁似笑非笑,“如阁下这般的雅人整日里谈玄说虚,不理俗务,若无我等俗人在朝或勤于吏事,或整军修戈,怕是阁下就得跪在那些异族面前,好好跟他们谈一谈所谓的雅士之风了!”

      “任济,你……”那人闻言暴怒,正想站起身与檀霁好好辩论辩论。却没想到脚踩上了湿滑的泥土,直接滑到溪中去,激起一大片水花。

      如此大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一众人的眼光。

      檀霁却从从容容地坐回原处。

      那人手脚并用,又接过他人递来的竹杆,勉强从水中狼狈地爬出。

      他呛了好几口水,衣服完全湿了,周围几人见状连忙架起他走了。

      “废物。”檀霁浅笑,对那人无声比了个口型。

      也不看那人反应,自顾自地转过了头。

      檀霁端起地上准备好的酒觞,轻抿一口,而后看向等在一旁的裴慎之,眯了眯眸子:“裴参军还有何事要说吗?”

      裴慎之沉默了一下:“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他脑海中回想起方才檀霁隐秘的动作,下意识地远离了檀霁,直到退到了一处干草上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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