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无用之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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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躺在床上，呼吸暂时恢复了平稳。细心将他的被角掖上，阿尘三人走出了房间。
阿皓道：“他好像快死了。”
“是啊，快死了。”阿尘拂去肩上的一片枯叶，很没诚意地附和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植物到底是什么？入南柯又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了的话，就不带他走了？”
“我现在哪敢动他，怕是一碰就断气了。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是你不说，我们再来打一架？”
阿尘睁大眼睛瞪他：“算你狠……”
于是他说起了老人的事。
“事情的起源，是七十年前……”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好奇心大于一切的年纪，年少的李一青也不例外。没有听从父母老师远离九安城的劝告，他独自来到这里探险，然后意料之中地，他迷路了。
闷头苍蝇似的走了半天，他意识到不能这样瞎走下去，于是他开始寻找参照物。一抬头，高处的那棵孤独屹立的大树在风中招摇，那傲立世间的姿态立刻吸引了他。于是，他无视一切变幻的街道，向着那面绿色的标的走去。
两小时后，他终于到达了城市的最高处。轻轻抚摸着巨树粗糙的树皮，他在树下坐下，看着脚下浪潮般的城市，大为震撼。在微风的轻抚下，他渐渐在树下陷入沉眠。
他陷入了一个绿色的梦中。梦里，一开始只是一片阴影，接着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照拂，风的律动和鸟的啼鸣。渐渐地，他的视野变得开阔，和鸟儿也熟稔起来，开始互相打招呼。
“你好吗？”
“你好呀。”
“今天的天气不错。”
“太阳也好。”
这样的对话，在一千多年里重复着。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厌烦，只觉得由衷地满足。
他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认识的生物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他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高的生物。他越过下方绿色的帷幕，看见一群小人儿走过来，停下来，搭起了方块般的小房子。小人儿越来越多，小方块也渐渐密集。那些方块的形状和分布不停地变化着，让他觉得新鲜有趣，常常不分昼夜地注视着。
他喜欢这些小人儿。
小人儿的聚落越来越广阔，他身边的绿色帷幕也越来越稀薄。有一天，一只大鸟路过了这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鸟，于是好奇地向它打听远方的天气。
“别提了，我刚从北边过来，那边可冷了，一路上都是白茫茫的。”
大鸟一边说着，一边抖落下羽毛上白色的东西。他用树冠接住了，觉得凉凉的，十分漂亮。
“这是什么？”
“是雪啊。”
“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
“因为它们只出现在北方寒冷的冬天。这里的高空其实也有，但是落下来就变成了雨。它们是雨的前身。”
大鸟告诉他，再北边的北边有一大片冰原，那里的夜晚会垂下发光的纱幕，就像宇宙的裙摆。而东方则是一片大泽，是无边无际的水面，要飞越七天七夜才能越过。
他听得入迷。那是小鸟们的描述里不曾有过的世界，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世界的无垠和宽广。
“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
“我不过是刚好长出了翅膀，能飞到不同的地方罢了。”
第二天，大鸟飞走了，继续它的旅行。他在风中向它远去的地方挥手告别。那天之后，他常常长久地望向那个方向，期待着那里出现一个身影。
“期待”吗？不知不觉间，他也学会期待了。
大鸟飞回来过几次。每次，它都会和他说起不同地方的见识。他为它的旅程欣喜地颤栗着，也忧虑着。
“真羡慕你，可是我的根扎在这里，不能随便走动。”
“那我便去替你看着世间，然后再回来告诉你。这就等于是你看到了一样。”大鸟说。
可是，后来大鸟便从来没有再回来过。
他等啊等，努力地伸长身躯向远方张望。花朵开了一轮又一轮，它的肩膀甚至够到了白云，看见了还是雨的前身——白色的凉凉的小花儿，雪。可是它终于是没有来。
脚下的小方格已经数不胜数，它们总是在一瞬间立起，然后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他突然有些羡慕这些短寿的小生物。哪怕短暂，他们依然可以用双脚行走在大地之上。
“如果它不来，我便过去。”
“我想要可以远行的双足。你可以带我的分身去远方吗？把它带到远方的土壤，世界尽头的冰原，让它在那里扎根。”
少年沉浸于他的情感，懵懂地应下。
“好。”
于是他惊醒了。
他在树下捡到了一颗青色的果实，圆圆的，流动着游光。
“这就是你的分身？是你的果实吗？”
他小心翼翼地攥住它：“我答应你，带你去远方。”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似乎有微风一样细小的声音在问。
“等我长大，等我有能力独自去远方。你已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可以等我这几年吗？”
果实不再说话，安心地躺在他的手中，等待着。
时间涓涓，在看不见的地方流淌消逝着。转眼间李一青已经长大，毕业。他有个聪明的脑袋，有幸在明光城有了个不错的工作。然后一眨眼，又有了妻子和孩子。在婴儿的啼鸣和摇晃的昼夜之间，他已经四十岁了。生活是忙碌的琐碎的，他在没有想起年少时那个绿色的梦。
幽暗的细碎间，有时会有声音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过一阵子吧，我先工作几年，攒攒路费。”
“再等等，今年孩子刚刚出生，我总要陪他一段时间。”
“唉……等一等，你不是妖吗，你有那么多的时间，为什么不能等我准备好呢？”
一日中午他在小憩时，恍惚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朝那片飞扬的绿色旗帜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他的跟前。
“我是来告别的。”绿色的生灵向他道。
“告别？你要去哪？……你没有脚，你能去哪？”
“我要去寻找能和我一起旅行，带我去远方的朋友……再见了。”
绿色的身影消失，他从梦中惊醒过来。身边孩子们的打闹声传来，他却觉得像做了一个噩梦，浑身发冷。
他去到杂物间。几次搬家，他早已丢掉年少时的大部分东西。好在，他还记得约定的种子还藏在老箱子的最底下。
剥开一层层的包裹，种子展露在他的面前。那是一颗皱皱巴巴的暗绿色小块，坚硬地像一粒风干的岩石。
这是一粒枯萎的种子。
他将那石子般的种子埋进土里。果然，等了一个多星期，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慌了，一日三顾地向种子浇水，希望它干瘪的外壳能像海绵球一样吸饱了水分重新膨胀起来。但是连着浇了几天，种子没有任何的变化。
已经枯萎的种子，是发不出芽来的。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是他一点点蹉跎着光阴，无视它的生命力一点点流失而去。他总以为，一个树妖有着坚韧的生命和漫长的耐心，他还有长长的时间来完成它们的约定。
他从未意识到种子也会死。
不甘心地来到九安巨树下，他向周围的人打听是否留有它的果实，他愿意高价收购。可是人们却说几十年来，巨树年年都只开花，不结果。他两手空空地回来，呆了许久。孩子们闹着要和他做游戏，他僵硬地应和着，却想着别的事。那粒坚硬的小石子却像是一块巨石压住了他的胸膛，堵住了他现世的快乐。他的心与活力，似乎也像那种子一样干瘪下去，再也无法到达他的灵魂。
他想丢了它，不再想这事。但犹豫几次，终究，他还是拾起了它。
他将种子拿给许多植物学家看，希望有一丝让它重获生机的办法，却换来对方奇异的视线。
“别傻了，它已经死了。”
只有一位研究古代植物的教授，在看了半晌之后说道：“这东西的表皮，看起来和古莲子有相似之处。”
“古莲子？”他的心中涌起了一丝希望。
“很多地方都有千年前的古莲子重新发芽的记载，它们的表皮之下有一层栅栏一样的组织，能让种子在恶劣的环境下保持密闭，以陷入沉睡，延长寿命。”
“你是说，这颗种子可能也只是在沉睡？”
“只能说是有这个可能。”
教授的话如同一滴露水，落在他焦灼的心头，带来了一丝清凉。怀抱着一丝希望，他将明光城的一切都留给了妻子和孩子们，自己则回到九安城，在巨树正下方的厂房里，开始了他的后半生。
他的妻子來劝过，孩子来哀求过，曾经的上司与同事挽留过，却都无法让他回头。年少的梦境占据了他的全部，在已近半百的人生中回眸，却依然清晰。
人们叹息这人疯了，曾经辉煌的前程毁于一旦，留下孤儿寡母枯渡一生。邻居们笑他只会摆弄他的那些花草树木。说到底，那些只是些无用的东西，正如同他的一生，只为追求一个幻影。
他搜罗各种书籍学习植物学的知识，拜访了各种学者造化者们，笔迹写了一本又一本。铸造厂倒闭后，为了等待巨树不知何时会结出的果实，不愿离开这里的他干脆将老厂房买了下来，作为他的基地。书堆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让他这里简直成了一个旧书回收站，成了孩子们的图书馆。他小房间里的植物越发奇幻而诡异，将死的植物经他一摆弄，竟然可以开花。看见的人啧啧称奇，却也无法理会他的执着，在热闹后转身干自己的事去。
偶尔有□□的人前来，对着他嘀嘀咕咕一阵，然后开出一个对一般人来说离谱的价格收购他的意外所得。他懒得理会，因为一旦“接了单”，对方总是要求量产，而他却没有这么多时间精力。但终归他也是需要钱的凡人，当需要买新的种子与仪器时，他终于屈服，与□□进行了有限的合作。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一棵三十年前的种子重新发芽。但种子依然静默着，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这一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无论怎么看，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是既然还能再活一天，便要继续做下去。三十几年来，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一种生活，不仅是一个愿望，也是他平息内心风暴的钥匙。
“这些是李一青告诉你的？”阿皓听罢，怀疑地问。“如果他真是你说的这种人，怎么会啰啰嗦嗦和你说这些？”
“自然不是他，而另有他人委托我照顾他。”
“谁？”
小花却立刻明白：“你是说故事里的巨树树灵？原来九安巨树真的有意识？”
阿尘却神秘莫测地一笑，不肯再多说。
“可是如果树灵知道，为什么不自己来和他见面呢？”
“那是非人之物，也许对情感的理解和人类不同吧。无论如何，那是他自己的意愿，我们不能干涉。”
就在此时，阿皓突然咦了一声。
他突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他走到窗前，拉开帘布向外看去。
只见细密的白色花雨从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是一场夏季的雪。空气中浮满了淡幽的香气。
九安巨树开花了。
纷繁的花雨惊醒了路人。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对着突如其来的景色注目。不知为何，一股淡淡的遗憾出现在每个行人的心头。也许是母亲的面容，也许是年少时一起行走的女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恍惚看见了来自过去的幻影。
“这个味道……和入南柯很像啊。”阿皓在短暂的晃神后立刻分辨出来，这二者几乎同源，只是这场大气磅礴的花雨触及到的过去更加恬淡，如同记忆稀薄的闪回。看来老人没有说谎，入南柯确实不是他刻意做出来的，只是在复活九安巨树种子的过程中的副产物。
床上的老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阵花雨。他艰难地睁开眼，阳光刺痛他浑浊的视线，留下一团模糊的青色光晕。
绿色的虚影浮现，一如七十年前的那个午后。而他的身体也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是你吗？是你来了吗？”他喃喃自语。“对不起，关于约定，我食言了。”
青色的虚影在视线的前方，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它开口了。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你。可是分别的时刻到了，我才发现一个事实。”
“我想要去远方的时候，只有你向着我走来。我很高兴。”
“你追逐着我，创造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愿望的价值。我能看到，它将成为开启未来的一把钥匙。”
它向老人伸出了虚幻的手。
“我依然希望和你一起去世界的尽头旅行，你愿意吗？”
“他……在笑什么呢？”床边，阿皓嘀咕道。
阿尘再次将老人的被子盖好。
“大概是出现幻觉了吧。”
注视着老人脸上平静的微笑，小花道：“他一定见到了他记忆里想见的人。”
这场三十多年的追逐，随着花雨的落下，终于到达了终幕。
老人简单地办了后事，考虑到他的愿望，天使堂将他下葬在离巨树很近的一处墓地。出乎意料的是，有许多人来参加他的葬礼。有些是曾经在老厂房消磨过时间的小朋友，有些是老人的邻居们，甚至龙巢与一些造化者也来到那里和他送别。看来这位无用之人，也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虚度一生。
他留下的那些植物，大部分留给龙巢处理，和笔记一起送往九方山研究。厂房的拆除工作在即，阿尘跑前跑后，和天使堂商量着，未来将这个“图书馆”保留在新建的老人院顶楼。
至于那粒发皱的种子，小花主动把它要了过来。
“这东西还带着它做什么？”九安道。
“这是你的人情债。你要是不和树灵说那么多远方的事，它也不至于找上树爷爷。”
“我哪知道后面的事情？”它叫冤，“我只是和大树说说故事，谁知道它真的听进去了。”
“不管，你起的头。”小花小心把种子收好。“反正正好我们能够实现它的愿望，不是吗？”
“既然你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在那老头死掉之前让‘奇迹’出现？一粒干枯的种子而已，对我们来说，要让它活过来太简单了。”
小花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是他们的缘和因果。无论结局是不是完美，我不应该干预。我不想用作弊的手法玷污他的努力。”
“哪怕这是他本人的愿望？”
“……是。”
“……真是奇怪的想法。你的视角似乎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一个从上方的俯视角，就像神俯瞰世人一样。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遵循既定的规则。”
小花愣了愣。
“虽然我不想当神……但在我心里，也许上帝是一个完美的人工智能。”
“为什么？”
“没有感情的干扰，上帝才能永远精准，永远不会犯错。那就只能是人工智能了。”
她看着葬礼后渐渐散去的人群，喃喃自语道。
“只有理智才百分之百可靠，情感只是人类进化中的bug，一种完全无用的东西，只会莫名其妙地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出来，增加决策的错误率……我一直这么觉得。”
“但是……也许是我错了。”她低下头去，看了看手中的种子。
“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情感也许是比理智能加强大的思维方式，所以才固化在我们人类的底层代码里。那是将我们所有人联系起来的方式，是我们走到今天还维持着共识的原因。”
“所以，虽然树爷爷一辈子都没有成功，但那么多人还是过来送别。所以虽然他已经离开了，我心里却还想实现他的愿望。”
“这是我还是人类的证明……它让我意识到，我是地上的人类的一部分，而不是悬在天空中。”
也许她注定要仰望星空，只是在那之前，首先要做地上的人。
她嘴角浮现出微小的笑意。
“而且我也有私心。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会为他人随意使用生命。如果那样，你会不高兴。”
这回轮到九安愣住了，反应了片刻才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确实，我一直担心你会把珍贵的生命随随便便地送出去。”
它的笑声渐渐安静下来。
“记性，你不是神，就不要施舍奇迹……那对你，对别人，都是一种毁灭。”
它说得郑重，又似乎带着点恳求。小花下意识地应是。
不要施舍奇迹。就像阿尘说的那样，暴露这件事，会给自己周围的人带来危险吧？小花想着，却觉得九安说的并非仅仅是这样。
那寂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像是一束温暖的光消逝了。
她没有再问。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无用之物（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