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无用之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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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归藏突然从文件堆中抬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对了，你和阿尘下午有事吗？我想拜托你去个地方。”
“阿尘这几天总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有委托。我没事，怎么？”
“老铸造厂听说要拆了，说是天使堂准备在哪里盖一座新的老人院。你之前放学后老去那儿，我记得阿尘他小时候也老是去那里疯跑，要是有空，就再去看看吧。”
小花一愣，一时间没回想起陆老师口中的“老铸造厂”指的是什么地方，片刻后脑海中才浮现出某个摆满老旧书架的废旧厂房。
“‘图书馆’要拆了？那树爷爷和书要搬到哪里去?”
“这个，说是还没决定，老人家不愿意搬走，一有人去和他提这事儿他就发火把人赶走，老顽固咯。”陆归藏苦笑，显然提起这事也是哭笑不得。“要我说，天使堂给出的条件也不算差，一大把年纪了在厂房里住着，生活都不方便，干嘛要死犟着钉在那儿嘛……不过老人家住了一辈子，现在身体也不好。你要是去那儿，帮我劝劝他。就是可惜了那图书馆，我年轻的时候那里就在了，闲来无事就喜欢去那儿打发时间。”
小花有些恍惚。那是比陆老师都更老旧的存在，居然以后就要消失不见了吗？
“好的，我这就去。”
虽然被孩子们叫做“图书馆”，但那里不过是七十多年前建造的一座老旧建筑，曾作为九安城最大的铸造厂风光一时，却因为效益不足被逐渐废弃。七十年来，爬山虎早已爬边了砖墙上的每一处角落，填充着开裂砖缝中日益漫长的岁月。重要的是，它位于九安城最中心的地带——九安巨树的正下方。旁边的楼房与街道拆了又建，这里却像被时光遗忘了。在这个商业日益繁荣的地方，老厂房的存在显得越发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拆除是迟早的事。
九安城的小孩子们最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最自由。不像是房顶，随意跑一跑跳一跳都会被人骂，也不像是巷道，永远有一股潮湿的味道。这里空间开阔，阳光晴好，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看守人，那个树爷爷和他的图书馆的存在。
熟门熟路地，小花来到了旧工厂的门前。不知多少次她放学后来到这里，借着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光，蜷缩在窗户旁看完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这是她在进入网络世界之前几乎唯一的精神食粮。
“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小花叹道，明明还看不出衰老的痕迹。眼前的建筑与几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连窗户上破碎的那一块都保留着一模一样的形状。唯一不同的是，厂房的周围被围了一圈绿色的隔离带子，显然是它即将消失的证明。靠近墙根的地方，散落着几枝花朵，应该是有人和小花一样来到这里，对它进行提前凭吊。
在这略略伤感的氛围里，突然间传出来一声暴躁的咆哮：
“我说了不走就是不走，你们再来十个人游说也没用！滚，都给我滚！”
吼声震得空气都颤动了一瞬，路过的鸟扑棱着翅膀逃离。片刻后声音停歇，却从里面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似乎刚刚那一声吼耗尽了声音主人的全部心力。
一时间，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往里走。此时她注意到，半敞的大门前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在风中凌乱着。深青色的长发混乱地扫过他白皙的皮肤，短暂地成为了一面飞扬的旗帜，让他显得略微有点呆。
是个熟人。
她走过去，对方也看见了她，冲她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你们龙巢也管拆迁？”
阿皓捋了捋头发，将乱飞的发丝收好。“我确实是来给老爷子搬家的，但不是因为拆房子的事。”
他顿了顿，见小花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似乎是感兴趣，便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入南柯’吗？”
小花摇摇头。
“这是一种最近刚刚出现的植物……姑且算是植物吧。它的花朵有致幻作用，据说人生中任何一段记忆，哪怕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都能复现地如同亲身经历一般……就像是做了一场清醒的梦一样。”
“听起来倒是挺美妙的。”小花随口敷衍。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思绪，她努力去看清，那闪光却已经消失了。
阿皓肃然道：“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已经有好几百人为了留在梦里，持续地吸入花粉。他们不愿意再醒来……也不会再醒来了。”
不愿再醒来？小花一愣，随即明白。“那大概是个美梦吧。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是生物毒素吗？”
阿皓摇头：“我们也至今不知道它的原理。入南柯是一种人造产物，它对植物的改造是天才级别的，哪怕是植物领域的造化者都没法得知这东西要怎么造出来。而且它的寿命相当短暂，三天一过就会直接干枯成灰，所以很难还原它的生长过程。”
“但……不得不查。”阿皓表情有些阴沉：“最近龙巢内，有人在私自出售这东西……这是我们绝对不容许的。”
小花怀疑地看着阿皓，眼神表达了充分的怀疑。
“你是不是以为，□□就是无恶不作？”阿皓无奈地笑笑，有些苦恼。“虽然不是在辩解，有些东西我们确实不会去碰，哪怕是在九安城这样一个地方。因为巨大的利益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分歧。维系龙巢的一向是组织和秩序，如果我们不想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散架，那最好就别去接一些烫手山芋。”
小花似懂非懂，阿皓也不觉得五年级的小学生能听懂这些，所以没再多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小花疑惑，“这是你们内部的机密吧？”
“我只是告诉你事情的严重性，让你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有个心理准备。”他的表情郑重。
“昨夜，我们对棚户区进行了一次突袭，找出了龙巢内部那些人心不足的家伙。而他们交代的入南柯的源头就是……这里。”
他的手指向门内：“最坏的情况下，这里一会儿可能成为战场。”
小花心头一凛，但并不打算走掉。
“……我不觉得树爷爷是这样的人。”停顿片刻，小花道：“他确实喜欢养花草，但很少有养活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你说的，精通植物改造的专家呢？而且……我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
阿皓明白，她说的两个“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哼，谁知道呢？”阿皓冷哼一声，一脚将半敞的门踢开，径直踏入厂房。
“要进来就进来吧，跟紧我。”
宽敞的工厂内部，有数十排书架林立，这就是孩子们喜闻乐见的图书馆。而两侧天光较亮的区域，则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花盆，高低错落的乔木与草本植物同时挤在一方小小的土壤空间中，像是在水泥地上扦插了一小片森林。但大部分似乎养的并不是很好，许多植物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甚至枯萎。
厂房内空无一人。
小花望向那些书架。从前这里总是有许多孩子，看书的看书，打闹的打闹。树爷爷虽然脾气差，却不管这些，任由其自己玩耍。有时候有气急败坏的家长过来，想要骂晚归的孩子几句，却在树爷爷的的瞪视下不敢大声。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保护伞与乐园。
所以说那都是伪装？小花不想相信。她沉默着和阿皓一起走向工厂的管理室，现在也是看守人居住的房间。
他们推开门。
这个房间，如果这里还能被称为房间的话，墙壁上已经不见空隙，藤蔓几乎把这里覆盖成绿色的囚笼。数排架子占了这儿的大半空间，上面摆满了花盆。架子上的大部分植物明显已经枯萎，枝干扭曲成死亡的弧度。一些针管正连接着它们，有液体正不断滴入，孜孜不倦地浇灌着这些早已生机断绝的植物。而屋子正中间，一个大花盆摆在圆形的架子上，里面却空空荡荡，除了黝黑的土壤什么也没有。
这里接近死亡。这是小花的第一感受，不仅是对房间的布置，也是对它的主人。
老人坐在一片佝偻的黑色树枝之间，身形与他面前的植物一样干枯。他半阖着苍老的双眼，正给桌上一株明显已经枯死的植物换盆。
他没有转身，背对两个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声音有些疲惫：“我说了，不搬，不搬！这不是钱的事，还要我说几次？”
阿皓道：“我不是来劝你搬家的。我为了入南柯来。”
“什么入南柯？噢，明白了，这是你们给587号起的名字。”
他依旧没有转身，用占满泥土的手指了指房间另一边，那里正有几盆未绽放的黑色花骨朵，像是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灵魂。现在，它们正有些可怜地被叠放在墙角，干瘪地瑟缩着。阿皓认出，这些垃圾一样堆放在墙根的花，正是入南柯，这几天在黑暗世界中掀起惊涛骇浪的罪魁祸首。
“就在那，拿走拿走。别打扰我，没有时间了。”
他的声音里疲惫愈发沉重，对外界的事透露出全然的不在意，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和他面前的枯枝。
阿皓眯起眼，他以为会有更艰难的战役，可这么简单，他就这样默认了？
“……这东西出现在这里，您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老人终于回头，扫了二人一眼。
“噢，你们不是他们。”
他在喉咙里嘟囔一声，转过头去继续他的工作，完全把身后的两人当成了空气。
他们？是指来劝说老人搬走的四坊会和天使堂，还是指偷偷倒卖这些东西的龙巢成员？
“你在做什么？”阿皓皱眉。小花也好奇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伸手拿起一个注射器，小心地将里面的液体注入到眼前的植物表皮之下。半分钟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截明显已经干枯的枝条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绿色，细小的新芽从干枯的断口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来，舒展成一片小小的绿叶，甚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天啊，这怎么做到的？”小花瞪大了眼睛，惊异不已。“好神奇！”
老人没有理会她，如同痴迷一般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目光中有一丝怜惜。继而摇头叹息。
“可惜，它活不过一周。这只是对生命的拙劣模仿罢了。”
老人漠然道，随手将这盆发芽的枝条放到一边。他转过身，开始发呆般盯着房间中间的那个空盆，再也没有多看二人一眼，让小花错觉那里是不是有一株看不见的植物。
“老爷子，做出入南柯的，是你吧。”阿皓没忘记他来这里的缘由。“已经有一百多人因它而死……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人缓缓道：“我从未想过图财害命，它们也不是我做出来的。”
“别装了，李博士。四十年对人类来说也许足够漫长，但对妖族不过是一瞬。我们已经知道，你早在二十四岁时就已经是明光城最高学府的生物系博士，虽然并不是直接研究植物，但是也息息相关。你隐瞒自己的身份，抛弃自己的过去，来九安城当了四十年的工厂看守，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人半阖着眼，没有说话。
阿皓见他如此，眸中微泛冷意：“既然你不打算配合，那么便到九方山去说吧。”
纤细的水丝从空中浮现，封锁在看守人周围。但在它即将凝聚成实体化的锁链之前，空中有数道锋利的无形之刃将它斩断成数节。空中水花四溅。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一道声音从远处响起，温和清亮却不容置疑。小花与阿皓皆是一愣。
只见阿尘背对着日光，从大门处走进来，手里提着两份盒饭。
“你怎么在这？”阿皓发出了小花之前一样的疑问。
“如你所见，我是他雇来的保镖。自然是要保护他，直到合同完成。”
“保镖？”
“对啊，能不能一会儿再说这个？不然饭要凉了。”
无视了阿皓的视线，他自然地绕过二人走到老人身前，将手中的盒饭递了过去。
“先补充点吃的，不吃不睡的，就算是年轻人也受不了啊。”
老人缓缓摇摇头：“……没用的，我自己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还是吃点吧，也许明天就能看到结果，不是吗？”
老人似乎认可了他的话，拿起了筷子，干涸的嘴唇机械地嚼动着，似乎吃下的并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极端厌恶又不得不补充的生存必需品。
直到见到老人将第一口食物吞下，阿尘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
“要问什么？”
他语气轻松，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阿皓眉头皱起，目光紧盯着他：“你知道他和入南柯的关系？”
“嗯，我知道。”
阿皓上前一步：“你知道，这个人在两周内造成了一百多人死亡？”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拦我，反而助纣为虐？”
“因为那些和我的工作内容无关。”
“呵，我可不知道，你对工作这么不挑剔。”
阿皓冷笑一声，屋子里的湿气不安分起来，凝实成一股浓重的压力。整个屋子里的重力似乎一下子向一边倾倒而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护着他，但这么危险的人不能留在这儿，我必须带他去九方山。”
阿尘表情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此话一出，气氛如同结了冰，沉重的水雾堵住了身上每一个毛孔，让人无法畅快地呼吸。对峙的双方剑拔弩张，似乎一触即发。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小花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停！”
她忍无可忍，上前拦在二人中间。空气中的肃杀骤然停歇。
“你们两个白痴，能不能好好说话？”她实在搞不懂，可以用语言沟通的事，为什么这些武痴总是把事情弄到要打一架才算完？
她瞪了一眼阿尘。阿尘摊摊手，向对面努努嘴，意思是，是他先起的头。于是小花又瞪阿皓。
阿皓无可奈何，只好收手不打。尴尬的沉默弥漫在房间。
“咳咳……”突然间，身后传来沉重的咳嗽声。阿尘连忙转头去看老人，只见筷子从他嘴里掉落，他痛苦地佝偻着背，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怎么了？”阿皓也上前去。
阿尘扶住老人，试图让他更舒服一点。他摇摇头：“他的时间快到了。”
老人没在意自己风箱般的呼吸声，颤抖着将手伸向土壤，努力从里面扒出一颗奇异的干瘪果实，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
“……对不起，我没能实现约定。”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眼前那淡绿色的球形果实，如同面对许久未见的恋人。
“快七十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让你发芽的方法……一辈子太短暂了，真的太短暂了……”
老人的眼睛开始失去了聚焦，视线从一片焦黑的植物上涣散开来，眼皮缓缓阖上。
在阿尘的惊呼声中，他倒了下去。在最后一刻，扑到他身边的阿尘听见他轻声的叹息：
“要是能够早点想起你来，该多好……”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无用之物（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