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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许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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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业十四年春
女帝下旨,令帝储领刑部与户部,并令御史台为佐,重审先帝朝昏泯王旧案。
而后下旨因命帝储监国,一时哗然。
前有帝储上书,所言具有人证物证,后有豫州民众血书郑氏数桩罪状。证据确凿,郑筠同其女郑沉芳皆被除去官衔品秩,下诏狱,等候问罪。
而世家眼见女帝雷霆将至,又特命元知云为主审,于是一致沉默不言,不再为郑家发声。
没了郑家,还有崔家,王家,李家。对于世家而言,他们能够绵延千年,不绝于一朝,不争于一时,至于被推出去,引颈待戮的是哪一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诏狱不见天光,灯光乍明,郑沉芳下意识抬手去遮光。
持灯人停了脚步,朱红宫灯上绘着青云白鹤,火舌跳动。
“参,见,殿,下。”郑沉芳咬牙切齿地见礼,恨恨地盯着眼前紫朱鸾鸟衣摆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流苏。
郑筠始终不曾见礼,目光暗沉。
修长的手指顺着帽沿拨下斗蓬,露出张无悲无喜的俊美面容—来人却是崔珝。
郑沉芳一怔,郑筠随即反应过来,蹙眉道,“端容,你来做什么?诏狱不是你这男儿该来的地方,回去陪着你父亲。”
崔珝目光淡淡扫过她们,诏狱之中无比简陋,可以说是破败不堪。
两旁关押的都是些重罪之人,她们之中,轻则流徙边地,重则死刑株连。
“如今至尊让权于殿下,我劝外祖尽快认罪,还能少受些牢狱之苦。”
郑沉芳眉峰微挑,直唤他名,“崔珝,你这是要替帝储来当说客不成?殿下正君侧君人选皆已定,你要委下身段做个良君,乃至承君不成?”
郑筠却忽放声大笑两声,“说客?你是小瞧了他!原来如此!难怪元知云消息如此灵通,步步算在我们前头,原来是你!”
郑筠不免恼羞成怒,郑、崔家子孙辈的女郎儿郎中,唯有一个崔珝在国中绝尘而起。
也偏偏是这个她最引以为傲的外孙,在暗中推波助澜,将她们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你真是昏了头,为元知云那小儿对付你外祖家!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许你君后之位?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你虚置后宫?”郑沉芳怒骂道,“你当是昏了头?帝王家的情爱也能信?斐太师真是教出来个好徒弟来,让你颠覆权术到自家头上!”
“殿下不曾许诺我后位,她许我君臣佐使,许我男子亦可入朝为官。”
“哈哈哈哈,这样的话,黄口小儿也不信!”郑沉芳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崔珝听着姨母癫狂不止的笑声,神色平静如故,“我信就够了。有朝一日,我便如崔郑先祖般,以男子之身拜相封宰,入主凤阁。十年不成便二十年,二十年不成便百年!”
听他这番大逆不道、颠倒阴阳的话,郑筠这才睁大双眼,猛地抓住监牢门,眉目扭曲,“竖子!安敢坏我郑氏千年清正之名!”
希明道人赞崔珝夙慧,如今在郑筠看来,他也未免慧得过了头了。【夙慧:早慧】
崔珝神色平静,波澜不动,“外祖所行之事,可自诩为清正?崔郑姊妹所作所为,若听之任之,难道就不辱清正之名?”
郑筠恼怒过后,压下愤恨回到草席上阖眼,而郑沉芳依旧扒在栏杆上咒骂他,反挨了守卫几脚。
崔珝不再看她二人,将兜帽戴在头上,咒骂与哀嚎声都甩在身后,他一步步走出了诏狱,踏进天光之中。
燕莘靠在宫墙上,正把玩着手中扇坠,看他出来,走近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齐整,松了口气道,“如今证据确凿,她们认不认罪都无妨,判罪只是时日长短罢了,何苦跑一趟?”
“外祖未尝没有后手。她一世倨傲自负,若知郑家之败,有我的手笔,只会更加慌忙。”崔珝回首侧望着西沉的日影,如血般鲜红,“不过添把火,烧得更快些。”
昏泯王谋反,郭贵君背负一身侍二主的污名多年,甚至为此自绝。殿下为给母亲,更为了给父亲正名,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了。
崔珝轻轻蹙了蹙眉。
见他似还有忧虑,燕莘思量着开解他道,“你放心,殿下没说要处置崔家和崔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收回视线,长长羽睫在如玉的面孔上投下阴影,“即便如此,也终会有倾覆之刻。”
必要之时,他会亲手覆灭这将倾的大厦。
可他自己何尝不是这岌岌可危高楼上的片瓦?
前世元知云的不自惜与自毁崔珝看在眼中,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同前世的女帝元知云又有何异?
这白日渐长,天光一日日炎热。
自监国以来,女帝元臻连三日小朝、五日大朝都推了,也不管御史台如何上谏,大小事宜一并推在帝储头上。
许多事务因女帝视而不见,累积多年,十分棘手,东宫接手,宫室日夜灯火通明,文书如流水般递进递出。
除此外,东宫还须与太常寺一并筹备秋后帝储大婚,上下劳碌,叫苦不堪。
燕莘未领官职,却替知云掌管暗网,时刻盯着世家与各地州府。
她隐蔽行迹进了东宫,将小报递给快要淹没在文书中的知云。
知云看了小报,着火后放进瓷盘中,“务必盯紧薛家。”
燕莘应了,走了几步回身,“殿下还不曾去薛宅吧?我听闻薛公子最近要设宴,第一个就给殿下递了帖子。”
元氏血脉所传,肤色如霜雪,知云眼底一片青黑色更加显眼,燕莘得找个借口将她从事务中拖出来。
“不必。”知云笔下不辍,“诸事繁杂。”
“殿下,郑家的事还在拖着,旧务大体上也都修整,剩下的琐碎事务臣等可循殿下意思办了。”卢庭蕤示意女侍将一批处理好的加急文书搬到一旁,苦笑道,“殿下能日夜不休,臣等却实在受不住了。”
且说大婚的另一主角,薛皙,他本人则住在薛家在京中的宅邸,悠闲度日。
暑热难解,薛皙颇有些苦夏。
薛皙在薛家本家看来已是弃子。
对于京中来说,这可是未来的帝储正君,帝储如今掌权,于是京宅上下仆从都挖空心思讨好他。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语出杜甫《丽人行》】
一阵凉风过,水榭清凉,薛皙睁开眼,支起身子,光脚踏在忍冬纹绒毯铺就的白玉地板上,“宴会如何了?”
“公子放心,他们如今可不敢半分疏漏。”半夏递过一支金丝雕就、镶嵌赤红宝石的长柄莲花,“公子要的金缕莲花也到了,这就放进池中。”
薛皙接过看了两眼,华美的金莲就被随手放到一旁,见西边日头下落,他冲水榭立着的男侍道,“套车,我们进宫。”
因女帝下了恩典,他如今不须诏令也可自行进出宫中。
“少主,我等可还会回凉州吗?”半夏打着扇子,“您毕竟是家主的嫡子……”
当归坐在脚踏一旁为薛皙穿鞋袜,闻言轻轻冲半夏摇了摇头。
半夏连忙止了话头,抿嘴靠到侧边。
“不,我改主意了。”薛皙眯眼,“一个薛家还不够。”母亲将他送上了帝储正君这个位子,大概她以为元知云能将他死死压下。
可惜,元知云比她们想得要更聪敏。
他如今既然好好坐在正君的位置上,总要做出些事来。
“殿下,薛公子来了……”疏月咋舌,带了许多物件,还有冰车。
薛皙虽是未来的帝储正君,到底还未大婚,没有品秩,只能徒步行进东宫。
他本就肤白若敷粉,愈发白里透红,流露出一种天成的媚态来,东宫往来的女侍皆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疏月奉茶,薛皙喝了口就没再动,“殿下可否将疏月借给臣一会儿?”
知云抬眼,默许了他的要求。
他也不避人,当着知云的面问道,“殿下每日几时起,几日息?用饭如何?”
“回薛公子,殿下寅时起,子时息。殿下自亲政以来,每日饭食皆是有误,若碰上要事商议,一日难食。”疏月恭敬地答了。
【寅时:3:00—5:00;子时:23:00—1:00,真正的007,资本家看了都要落泪】
“那殿下平日有什么喜好?”
“喜好?”薛皙冷不丁发问,疏月看了眼头也没抬的知云,无从作答。
“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每日做的最多的什么?”
“殿下对于吃食穿戴一向从简,至于做什么,自幼读习文史,骑射六艺皆通……”疏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捡些模棱两可的话。
若每天做的最多的算喜好?那批折子、商议政事算不算喜好?
“罢了罢了。”薛皙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摇摇头,命她退下。
他知道元知云不喜铺张,对东宫宴席都是缩减而简行,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曾庆贺。
男色?她更是疏远。
按旧制,东宫帝储正二品正君之下,应有正三品侧君二人,良君正四品四人,承君正五品十人。
更不论帝女十五岁之后司帐一类的小侍了。
可薛皙两次往来东宫,还没见过除他之外的男子,能近身伺候的就是疏月疏风两个铁娘们。
宵衣旰食,又不近声色,生活如此枯燥无趣,天底下没有比元知云这个做储君更辛苦的。
不过大抵也因如此,无欲则刚,世家多年来拿这个帝储也没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