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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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扇
少年心事，一段愁肠却结不过三日。待到汤老爹将一套近四斤的头面千万郑重地捧来时，潇池将一切都忘了。
紫匣一开，数十件钗环金黄灿灿，五彩宝石错落镶嵌其间，顶簪一颗碧蓝蓝的莹洁宝石，挑心却正是潇池亲选的一颗雾白雪石，晶莹剔透、镶嵌在浅金云雾的楼台当中，正如一轮明月，其下前后分心，皆是月殿楼阁、祥云彩雾，说不尽各样桂树、玉兔儿、嫦娥素女错落其间，各样掩鬓、簪儿上皆是五彩晶莹的月宫景象。
张六瞧了连连夸赞，一套物事从心思到手艺都绝了，潇池一样样捡来细观，只觉满心喜欢，尤其一件璎珞围髻，足金嵌刻的围子，下头坠满细细璎珞，所用并非寻常银珠、珍珠，反是南洋所产的月（光）石，尽头几粒红蓝宝石，稍一摇动，便觉满室寒光、水影斑驳。
潇池连连称谢、给汤老爹作揖，汤老爹满含了笑，弯着眼角给潇池还礼、谦逊不敢。张六同弟弟们一齐围上来瞧看，汤老爹使个眼色给潇池，潇池便将头面付与张六，自己随汤老爹绕过一边。汤老爹神色得意，又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细匣，小心展开。
潇池谢了，小心接过，将匣子打开。一抹雾红莹白，正是潇池单点的一支羊脂素簪。头顶白玉，是凌厉厉俊秀秀一对双剑，剑头一抹缠枝芙蓉，雕工之细，花瓣薄白展卷如绢帛，对日望去几可透影。枝头芙蓉一点赤色，正是和阗美玉一抹红皮，恰如其分、浑然天成。
捧之稍远，一支玉簪色泽柔白、滑腻有光，仿佛芙蓉带露、剑生银光，潇池对了玉簪惊叹不已，如此雕工见所未见，何是数百银钱可以衡量，分明无价，不禁对汤老爹生出重重敬意。
老匠人似也对自己手艺满意，一径含笑，潇池夸赞不过略略推辞。待张家兄弟也将玉簪看了，诸人将匠人谢了又谢，竟留他午宴。
午宴摆在堂中，一套首饰仍搁在里头桌上，僮儿来来去去地给众人斟酒。老爹原不肯同坐，众人千拉万拽，灌了几盅才将他硬拉上来，听他说些坊间故事。
此地着实有几位手艺人，仲谦的雕刻、卫云儿的妆缎，可惜如今轻易见不着了。他自己原是画工出身，祖上传下的手艺，山水、楼台、花鸟，无一不精通，如今为一口生计，没奈何做了这镶嵌行业。平日没事还画几笔山水，可惜落笔难免沦于工细，不大入时，却糊不得口了。
潇池听他说起仲谦，不由记起前时集市上买的扇子骨。他便欲使他一观，借眼以辨真假。尚未开口，老爹却仿佛忽然记起，反问潇池道：“说起机巧，姑苏自来更胜一筹。宋九公子自是见过好的，甚么子冈、良璧、荷叶李，可惜小人总没大见过。”
潇池闻之一怔，一会儿想一想，而后便从腰间小心摘下一枚玉牌，仔细捧与匠人。
“这便是子冈牌。”
老爹闻之一惊，连张六等人都吃一惊，一齐瞧向潇池。老爹忙掏出水晶眼镜儿，微抖着戴上了、两只手小心捧起，仔细观瞧起来。正是一片脂玉无瑕，四六开片，削作方形。正面阳文镂刻一幅山水泉石、竹林草舍，背后镌刻诗文，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果真朴朴素质、文气醒人，汤老爹连连赞叹，小心还与潇池。
“如今总算长了见识，子冈牌此时在民间也不多了。”
潇池一笑，垂首默默。众人不知他何意，纷纷瞧了他，一会儿潇池抬头一笑，表情却凉了些。
“此乃亡母所遗，学生与家兄各自一块。”他说罢又微笑，余人登时无言，席上一时安静下来。
诸人好一阵不语，潇池颇为抱歉，赶忙笑岔，自与众人斟了酒，又回身向僮儿手中取过扇骨，主动接道：“今日得遇高人，倒有一件事烦劳老爹。”说着将扇骨递与汤老爹，再说道：
“前日就在这金陵集市上觅得一副仲谦扇骨，索价二十金，鄙人眼拙，究竟辨不得真假。就请老爹一观，此物可是真迹？”
汤老爹听罢忙捧扇骨，先就手端详一阵，又展开了，细细将每支细骨都反复瞧了，再沉吟一阵。
众人见他脸孔对了扇骨近了又远、远了又近，先将头点点，再将头摇摇，众人就瞧得悬心，他捻了胡子又将头点两点，众人脖子都伸长了。大家直瞪了他，他却猛然又将头摇摇，大笑起来。
众人肠子都被他牵出，连连催他快讲，潇池盼得心急，向前探了身子。汤老爹长笑一阵，摇头道：“若不是碰着我，旁人再不知个中底细。”
诸人忙求他快讲，他道：“宋公子眼高，自是挑不得‘假货’。”潇池微笑，汤老爹却又道：“可这副扇子却也不是真的。”
诸人登时一头雾水，老爹又捧了扇骨小心展开，指了内里一侧大边。细细的两个小楷 ——“仲谦”，他指给诸人看道：“单说这二字款，寻常人如何仿得？这扇骨条条纹样润如天然，不见刀斧痕迹，旁人绝仿不得。”
“便凭这两个字，旁人作不得。”老爹说得笃定。
“那如何又称‘不真’？”张六连忙追问。
老爹一笑，“旁人镌不得，有一人却镌得。”
诸人登时奇异，老爹也不卖关子了，笑道：“那时仲谦赤贫，身后无人。一生技艺甚无所托，仅留给一个女儿。”
诸人入了神，老爹接着道：“那个女儿我曾见过，名唤巧娘，极是瘦小，头发枯黄，唯两只眼睛格外水灵。那女子后来嫁给个种花的，自从嫁人，从前之事从不提起，只是帮衬男人度日。”
匠人说着，神情竟有些恍惚。“那花匠何来几个银钱，膝下一堆儿女没钱养活。后来我再见她时，常见她背着孩子雕弄这些，想是为了帮衬家计。”
诸人恍然，老爹继续道：“她这身本事从前不曾告诉了人，如今若镌她的款，能卖几个钱？于是她便都镌了她父亲的款。”老爹说到这仔细指了扇骨向潇池道：
“公子看此处，仲谦擅浅雕，衣褶发丝细如毫发，此扇深得其髓，非其本人或得真传者绝不能有。然而再看这一处——”老爹缓缓微笑，“他爹喜欢梅树，巧儿偏不喜欢。仲谦每雕梅处，巧儿偏将梅花减去一片，换作海棠。”
“旁人不识巧儿如何晓得……”匠人语调渐缓，低头含笑将手抚过扇骨，神情恍然。诸人如闻天方夜谭，感叹都忘却，瞠目无言。
好一会儿，诸人回神，便不免有些怅然，老爹仿佛瞧出，又劝道：“诸位少爷莫急沮丧，且听老汉一言。仲谦当日所会甚多，若单说这竹刻，未必强过巧儿。巧儿不过吃了名声的亏，人说仲谦高致、拙朴雅洁，诸位且看这刀功气韵，如何不如其父？”
诸人醍醐灌顶，再细瞧这扇骨，果真舒朗雅洁、温润可爱，倒似更胜一筹，老爹笑道：“公子如若不信，不妨只作仲谦真迹托人问价，包准无人生疑。”
大家纷纷赞叹，老爹却缓缓吐一口气，有些怅然道：“何况如今巧儿的物件也……”诸人瞧向他，老爹却浅声道：“又是生计、又是儿女，——她那一副身子……”
“这样小小一件便费她数月，售卖也不易，生计常接不上。”
“从前也有人瞧中她手艺，求她改嫁。连她丈夫都劝，她始终也不曾……再后来，不到四十便……”
诸人立时无语，好一会儿，汤老爹重堆了笑向诸位致歉，张六折扇慢慢收起，扣在掌心。“亦如杜陵内史了。”
众人悲凉中不禁“噗嗤”一乐，纷纷笑起来。原来从前仇英之女亦曾为父代笔，署过好一阵“仇英”。至于其后偏爱春宫，落笔无草、动辄千幅，得了一个千手观音的美名，“杜陵内史”才从其父名下婵娟而出、称遍海内。
潇池闻得巧儿掌故，不觉受骗反觉愈发珍重，命人小心收好，细细保存。诸人又饮一阵，张六起兴道：
“成了，如今看也看了、玩也玩了，东西好收拾了给人送去了罢？”说时回头一望，指指桌上簪钏。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1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