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诺[中卷]》独狐拜月

2、12

　　12 我们一起逃

　　雪后的天气清冷而明朗，算算日子，应该早就过了冬至，上次去卫生站抽血，也是五天前的事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石头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变得越来越混蛋。

　　尤其是对新来的周诺，从最初的上赶着犯贱，到现在的恶语相向甚至刻意针对，这么大幅度的转变，让旁观者忍不住要揣度揣度个中缘由。

　　二喜她们经过连日观望侦察，最终得出了自认为靠谱的结论：石头他终于真正地明白了男女有别，经过几个晚上的求而不得，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小美男再秀色可餐也万万当不得媳妇儿的。

　　于是他怨天天不应，恨地地不灵，只得将一腔怒火喷将在小美男身上。

　　疤爷则对石头的表现颇感欣慰，不枉他担着被方哥怪罪的风险提点一番。

　　既然两人都是死命的候选，一人得了，另一个就该敬而远之，佯装无事过自己的日子，不然太过关照甚至亲密无间，万一受到牵连，或是命数来个反噬倒转，不就成了自找死路了吗？

　　可是他也多少觉得石头做得有些过分，就说那给两人炖的鸡汤吧，少是少了点，可石头竟一个人在厨房里就着锅吃了，一点都没有给那可怜的娃儿分点的意思。

　　疤爷坐在灶前的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看着石头狼吞虎咽，最后终于看不下去了。

　　“我说石头，我叫你离那孩子远点，别往老方他们耳朵里传闲话，没想到你小子这么独（自私）啊？”

　　石头兀自认真地吃鸡，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疤爷您这话说的，我这怎么叫独呢？再菩萨心肠也得先保住自身不是？眼看着再过几天老子……”

　　疤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石头赶忙改口。

　　“再过几天小石头我又得跟着去卫生站抽一次血了，上回丢的元气还没补回来呢，我不多吃点到时候扛不住，抽过去回不来了，还怎么孝敬您老人家？”

　　“哼，小兔崽子，油嘴滑舌，别想那么多了，下次抽血啊，没你。”

　　“嗯？”石头猛一抬头，差点把一块核桃大小的鸡骨头囫囵个儿咽下去。

　　“啧，一惊一乍的不嫌事儿大是不？”疤爷怪罪道，“自己知道得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的神色有些暗淡，低垂了眼睛，像是有所惋惜：“那孩子啊……”

　　感怀了一会儿，疤凶又猛一抬头，吩咐道：“石头，还是多给他吃点好吃的吧。老方要是知道了，就说是我安排的。”

　　“……好。”

　　石头吐出鸡骨头，又往嘴里放了块肉，嚼了半天，却发现怎么也咽不下去。

　　想想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周诺再去卫生站就是赴死去了，他们不会再顾及人命，可劲儿地抽周诺的血，最后再……再把心脏控出来。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石头都魂不守舍，他仍然是坐在紧靠着窗户最适合晒暖的地方，身上烤得暖和，心里却凉得近乎绝望。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的对策，最终都不得不接受无计可施的事实。

　　最后大脑因过于疲惫而自行放空，他发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想便像是心绞痛和哮喘同时发作似的难受。

　　他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周诺的身上，看他扎在草席上蜷成一团打盹，又看他怯生生羞答答地移到东墙角撒尿。

　　周诺一直对石头的目光视若无睹，直到从夜壶那里走回来才不易被察觉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在问：怎么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石头有所感召，立即收回失神的状态，最后仰躺在草席上，阳光照在他紧闭的双眼上，感觉有些微微的刺痛，他决定事已至此，就先什么都不想，美美地睡一觉，好好享受屈指可数的活着的日子。

　　没过多久，他做起梦来，梦里的他变成了一只兔子，正傻乎乎地看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羊，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就鬼使神差地把笼子打开，放走了羊，然后自己走进笼子，把笼门关上了。

　　他作为一只兔子，坐在笼子里看着那只羊越走越远，头也不回，于是伤心得难以把持，作为一只兔子，他在笼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感到有人在摇晃他，睁开眼睛，他看到周诺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环视了四周，见懂点事的大孩子们都在睡着，只有几个小不点在自顾自地玩石子抠草席，他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脸上湿答答的，一摸，果然是满脸的泪。

　　他快速起身，顺着起身的动作把周诺推开了。

　　可是周诺仍然一脸不放心地看着他，见他眼睛游移着躲闪，周诺压低了声音问：“石头，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

　　石头咬起后槽牙，棱角分明的脸颊凸起一道硬朗的线条，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看周围，确认没人盯着，便又看向周诺，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判断对方焦急忧虑的目光，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出于对石头的关心。

　　最后，他无奈地一叹气，心想，这人一犯起贱来真是自己都拿自己没辙，就算周诺真的像梦里的那只羊一样对他无所留恋地自顾逃命，他也会做出心下的选择。

　　心意已定，石头做了个深呼吸，把嘴唇凑到周诺的左耳边，几乎是要将脸颊和他贴在一起，乍一看两人像是在拥抱，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卫生站的抽血室在二楼的最左边，出门后向右走大概十米就能看到楼梯间，下到一楼，正对着的就是楼门……”

　　石头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无力，周诺察觉到了异常，他想要把脸移得远一点，以便查看石头的表情，可石头在他刚刚做出这样的趋势时，突然把右手伸到他的后脑勺，用霸道却不致疼的力度压住了他的头。

　　“出去后要顺着西墙的一排槐树跑，这样不容易被发现，跑出大门后，再向左跑……”

　　“石头……你、你怎么了……”周诺越听越心慌，因而不停地挣动身体，想要摆脱石头温柔而霸道的钳制，把他看个究竟。

　　“一定要快点跑，卫生站比较偏僻，要跑大概十几分钟才能到一片平房区……”

　　“你、你交代这些干什么？到时候我跟着你不就行了？”

　　“到了有住家的地方才算安全，然后你就要去报警，警察局在镇中心，你要想办法……”

　　“石头！”

　　周诺终于意识到了石头的用意，惊慌至极，他猛一用蛮力，挣开了石头，定定地看着他，石头眉头紧锁，回视周诺的眼神痛苦不堪，他有点生气了，可是看着周诺忧心又不安的神色，他又不忍心发火，最后只能无力地低下头。

　　石头这样的反映让周诺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紧紧抓住石头的手，又把脸贴到石头的耳边，声音低沉却急迫地问：“你……你不和我一起逃吗？”

　　石头闻言，大脑竟然走了会儿神，脑海里回现出刚才的梦境，梦里的羊走出去老远，竟意外地回过头来，冲着兔子的笼子张望了一眼。

　　石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欣慰的事，他轻笑出声，然后再次看向周诺，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疤爷告诉我，那天啊，我不用去了。”

　　“啊……”周诺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一变故打乱了他们的逃跑计划。

　　石头听了周诺的述说后，思考了一整个晚上，最后决定，他们要在天亮以后就假装成情断义绝。

　　尤其是石头，要让疤爷他们相信他与早已定下死命的周诺再无瓜葛，为了保全自己，他愿意协助人贩子们促成周诺的死命。

　　等到十天以后，他们再次上路之前，石头会在假扮的忠诚之下执行给周诺灌迷药的任务，当然迷药不会真的被周诺喝下去。

　　石头还会一路照应，帮周诺演好失去意识的戏，再老老实实地接受抽血，等到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带着周诺逃出卫生站。

　　他对卫生站附近的情势很熟悉，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带着周诺逃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报警，取缔这个人贩子的窝点，救出其他的孩子。

　　可是下一次再去卫生站，只有周诺一个人上路，这个计划还能顺利实施吗？

　　周诺情急之下，本能地想起将会随之导致的一个浅层结果：“那……我一个人……他们会不会……在途中再给我下一次迷.药？要是……要是他们不放心，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怎么办？我……我一个人……我跑不掉……”

　　周诺慌张地喃喃自语，突然，他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结论，他一直游移不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石头，石头知道周诺已经洞悉了他们命运的纠葛。

　　他很欣喜，自己的苦心终于被对方感知了，但他也很懊丧，这样一来，周诺还会毫无顾忌地离开吗？

　　他们俩都是那颗值钱心脏的候选供体，如果周诺逃脱了，留下来的石头，虽然不是最佳选择，但就像饥不择食的猎人，没有羊吃也会凑合吃兔子，那石头就必定要去赴死。

　　更何况，他身体里流着的是稀罕的熊猫血，至少血型和等待手术的那个人是难得的一致。

　　周诺看着石头，忧伤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笼罩在白皙精致的脸上，石头眼看着他的眼眶越来越红，面容越来越扭曲，心也跟着越来越疼。

　　他刚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周诺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力度大得，就像伸手去抓溺水的人。

　　“我走了，你怎么办？”

　　眼泪不断地涌出，滑过他的脸颊，他却置之不理，仍然直直地看着石头，像是在等待对方回答，即使他知道石头不可能回答得上来。

　　“你傻吗？你应该一声不吭，到那天晚上真的给我灌下迷.药，反正我……”说到这里，周诺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彻彻底底地相信你了。”

　　悲伤再度袭来，周诺又收敛了笑容，石头干涩地滑动了几下喉结，周诺的目光因悲伤而略显涣散，可他却无法直视这朦胧如月光的眼神。

　　“你应该让他们把我带走，我死了，你才能活。我要是跑了，他们就会猜到是你在帮我，他们……不会再给你机会逃跑，你跑不掉，你的心脏……”

　　“别说了！”

　　石头终于无法再假装无动于衷，他怒斥着周诺，可是眼泪却早已在脸上划出两道水痕，他极其严肃、恨铁不成钢似的对周诺说：“你既然知道老子的心意，你就他妈的别辜负了，到时候你给我有多远跑多远！”

　　“不！”

　　“你别现在给我撂挑子……”

　　“我们一起走！”

　　周诺的声音无意识地抬高，眼泪像决堤一样流下来。

　　石头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压抑的哽咽从手掌下面传出来，冰凉的泪水很快就滑满了手背。

　　石头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却最终百川归海一样表现出一派舍生取义的平静。

　　他努力在嘴角挂上一丝笑意，然后用手轻抚周诺的脸，抹去上面的泪水。

　　“听话，你先跑出去，然后报警，警察会来救我的。”

　　“……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我们……要一起逃……”

　　周诺执拗得说着不可能的事，也许是他的悲伤和固执都是出于对自己的情义，石头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竟然觉得心下一片温暖，有一种周诺是在对自己撒娇的错觉，可是，他也深深地体会到内心的无奈和无助。

　　“哎……”他叹了一口气，一拉周诺的手臂，把他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