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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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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冬杨看到奶奶的身影,连忙跑上前扶住她。
奶奶那一代人的生活,比起现在更加贫苦,她没吃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又常年干重活,今年不到六十了,身材已萎缩得又瘦又小。
韩冬杨的身高也才刚到奶奶的咯吱窝,奶奶的背上还背着一大捆青草,奶奶孙子二人一步一踉跄地往坡下走着。
半路上奶奶说,自己是贪心想多背一点草,才被不堪承受的重力拽得滚下山坡擦伤了腿。
回家后撂了草捆子,奶奶听见嗷嗷叫的老牛,便知老牛被饿得久了,她转眼看着韩冬杨,混沌的眼神顿时变得阴冷狠戾。
韩冬杨见状,颤颤悠悠地用篓子盛满青草,就往牛棚里跑,老牛的食槽早已被舔得干干净净。
他添完草将篓子送回去,只见奶奶还站在草捆子前等他,布满皱纹的一张脸,冷漠地对着他,手里还拿着镰刀上的刃片。
“谁让你去坡上的……”奶奶大声责备道。
“我是跟着路边的姨娘们上去的……”韩冬杨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哦,原来是去玩了,我说没说让你在家喂牛,你还敢到处瞎跑,下次再敢瞎跑,信不信我宰了你?”奶奶说着,面目狰狞地举起刀刃,往韩冬杨的头顶比划。
韩冬杨在沟边长大,他六岁之前的人生里,只有奶奶和两个光棍叔叔。
叔叔也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收麦子时才会回来,也就大伯讨了老婆,之后便和奶奶分了家,去公路边盖房子了。
大伯家的堂哥也读书了,韩冬杨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途径。
他的生活里,唯一能给他庇护的只有奶奶,六岁之前,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亲人的概念。
当奶奶举起刀的那一刻,他真的害怕了,怕奶奶杀了他。奶奶虽然身形瘦小,但是在韩冬杨面前,俨然成了庞然大物,他只是个一掐就灭的小火苗,他太弱小了。
韩冬杨那六年的人生,就如同奶奶家门前那条光秃秃的沟壑,往里丢个石头都听不见声响,草木不生,空无一物。
韩冬杨的每天里,主要是帮奶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还有挖草药。他要挖得又快又多,便可以讨来奶奶几句夸奖。
因为韩冬杨很多次都听到,奶奶在和姨娘们议论堂哥,说他被大娘惯得又懒又馋。
奶奶说起时,咬牙切齿,仿佛下一次她再见到这个长孙,就会将他暴打出门一样。
但是这一幕,在韩冬杨的所有记忆里都没有出现过,反而奶奶很疼堂哥。
堂哥因为多数时候在读书,只有寒暑假偶尔才会来沟边,奶奶没办法指派他干活,但是不常在身边的往往更让人惦记。
只要堂哥来了,也会有藏起好吃的,专门留给堂哥的戏码。
堂哥却是个没有城府的,通常会拿给韩冬杨炫耀,并在心情好的时候,分给他十分之一,让他尝鲜。
直到韩冬杨七岁那年,父亲才来接他回家,连同带来了他的两个姐姐。
姐姐们跟他讲了很多当时的电视剧,说甘十九妹真的好可怜,她真的好漂亮。但是韩冬杨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傻子一样听着,只是听着都觉得好有趣。
在过去的年月里,父亲应该每年都会来,但是韩冬杨都没什么记忆了。
他只记得,父亲那年来时是夏天,父亲来之前,他受过两次伤,一次差点毁容。
韩冬杨记忆力超群,现在人到中年,很多特别微小的事,却记得越来越清楚。
毁容事件,韩冬杨每每想起,都感到后怕。
他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凄苦,大概是上天都看不上他,但是,单用这件事来讲公道,就怪不得上天,因为上天在那一次,真的手下留情了。
夏季暑期,黄土高原上的烈日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洋槐树上的知了叫得欢快。门前的臭椿树上挂满了黄色的花束子,清淡如绿瓜的芳香,引得花姑娘爬满了树干。
奶奶做好了饭,差遣韩冬杨去坡上喊叔叔,叔叔回家收完麦子,闲来便找了帮别家盖房子的活计,额外挣点钱。
叔叔的活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韩冬杨肚子早饿了,便先急着回家吃饭。
他低头走在公路上,顺便揪了路边的小黄花把玩,揪了花,又起身来倒退着走,身后自然没长眼,下一瞬就被自行车撞到公路边的玉米地里去了。
韩冬杨脑袋一阵发懵,自行车上的男人快速地将他抱起来,检查有无大碍。
韩冬杨吓得眼眶里包了满满的泪,那人看起来却是个面善的,心肠也好,慌忙抱起他,到路边的邻居家打听。
一进门便被认出来,原来肇事者是村上小学的老师,那时候,穷乡僻壤里的老师极其稀有,又受人尊敬。
看在老师的面上,韩冬杨也被公路边的人家优等对待,蹭到一牙清甜的西瓜解渴。老师还讨了脸盆,帮他清洗了鼻孔里的血,又用主家给的棉花塞了鼻子眼。
离开前,主家告诉老师,韩冬杨的叔叔就在前面盖房子。老师了解后,又将他驮在二八大梁杠上,去找了叔叔。
见了叔叔之后,大人之间怎么交涉的,韩冬杨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之后父亲来时,奶奶又将这件事重新说给父亲听。奶奶说,把娃撞得嘴上全是血,说了两句面子话就走了。
但是韩冬杨觉得那段记忆,是令他愉悦的,他当时觉得当老师好风光,坐在自行车上被风吹得好凉快,他那么小小一个,被人抱起来一脸紧张地关心着好幸福。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的人中旁边遗留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留下的疤。过去太久了,统统没了记忆,而几天之后差点毁容的事,才是令韩冬杨后怕,又倍感侥幸的事。
奶奶家旁边搬去公路边住的姨娘,时不时会来老窑里搬柴火,她和奶奶十分交好,只要来了老窑,就能和奶奶唠一半天。
这天,她和奶奶相聊甚欢,到了吃饭的点,奶奶自然留她吃饭,并炒了热菜款待她。
她被奶奶客气地按在炕上等着上菜,韩冬杨将热气腾腾的粉条炒白菜端上了桌,又十分勤快地转身去端别的。
就在这一转身的功夫,奶奶迎面端来一碗热米汤被韩冬杨撞翻,全数洒在他的头顶。
老柴火烧的滚沸的热米汤,烫得他头皮撕扯般生疼,他疼得哇哇大哭,邻居也吓得手忙脚乱。
奶奶一边责备韩冬杨不长眼,一边安慰邻居没啥大事,一个男娃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后来韩冬杨只记得奶奶跟父亲的叙述,说是头顶烫得几块头发都没了,不得已给他剃了秃头。说话时,奶奶的表情伤感,但内里有多少心疼,却无法衡量。
因为在韩冬杨的记忆里,奶奶的叙事能力极强,语言极其有感染力,且情绪丰富,说完后表情又立刻恢复平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奶奶当时感叹,幸亏那碗米汤已盛出来有一会儿了,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当时笑嘻嘻地看着韩冬杨已经新长出来的头发,并没有任何心疼和恐慌,只是大度地重复着,烫一下哪有那么严重。
那个邻居被惊吓后的反应,比奶奶和父亲都大,她大声地,重复地喊着天爷和妈妈。捧着韩冬杨被烫得发红的小脸,布满厚茧的手替他擦着汹涌而下的泪水,焦急地安慰着他被疼痛撕扯的幼小心灵。
为人父母,或贫穷,或富贵,自孩子生来就所遇不同。但是那个年代的农村,大家差不多都一样穷,可是心疼子女的心,却是贫穷者,和富有者都可以负担的起的。
然而韩冬杨的家人,显然和别人家的父母全然不同,这一惨痛的感受,也不是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悟得到的,他那时甚至很讨厌那个邻居。
如果不是她,韩冬杨就不会被热米汤烫伤,但是小孩子的讨厌都很短暂,不时便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