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孽 ...
-
奶奶的村子里有个着实被烫伤的女孩子,她算是住在舅舅家的,和韩冬杨一样,她也属于黑娃,她是爸妈想要弟弟,而被扔在姥姥家的牺牲品。
记忆中,那女孩头顶的头发少的可怜,有一大片光秃秃的头皮露在外面,脸上也有小片已经愈合的狰狞疤痕。
那时,韩冬杨已上了小学,暑假去奶奶家,偶尔看到她,还是那样,没什么头发。
奶奶说,她是小时候在炕上玩,家里人没注意,直接头朝下栽进了沸水里。
韩冬杨上小学那会儿看到她,也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后来长大了,偶尔还是会想起自己那段惨痛的经历,每想起时都会后怕。
他们那里地处偏远,穷山恶水,人们无心也无力去悉心呵护孩子,视他们为掌上明珠。人的品相自然没那么重要,什么怪人都有,这种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孩子的容貌和前程,并不会在大多数父母贫瘠的认知里被引起重视。
回家后,韩冬杨的童年才算有了一点点色彩,因为姑姥姥家在市里,会时不时给他们家捎回一些城里孩子才有的东西。
比如黑猫警长,和西游记的缺页连环画,功能坏掉的时髦铅笔盒,表皮破裂的好看书包,以及不合身的旧衣服等。
捎回来的衣服,会被两个姐姐平均分摊,而韩冬杨只能穿一些看着没那么好看,大好几个号的校服,因为姑姥姥家只有孙女。
虽然只是这些,韩冬杨已觉得很好,因为班里的同学根本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文具虽然是坏的,衣服虽然不合身,那也是别人不曾拥有的。
直到韩冬杨再长大一点才明白,他家的穷,是在十里八乡穷出名的。
别人是没有时髦又坏掉的铅笔盒,但是却有崭新的,有乘法表的时新铅笔盒,别人没有款式新颖的大号旧衣服,却有母亲亲手做的,塞了厚厚几层棉花的新棉衣,而他只有不合身的,补了又补仅此一件的单薄校服。
韩冬杨家里真的很穷,有效劳动力只有父亲和母亲,主食常年都是玉米面,家庭成员却很复杂。
他有一个小儿麻痹的姥爷,和脾气古怪的太爷,太爷在集市上卖一些农具小零件,麻绳,镰刀等,来赚点小钱。
韩冬杨记得,太爷那时坐在集市的摊边上,留着一撮小胡子,带着一个圆形的师爷镜,一坐就是一天。
太爷和父亲关系很僵,但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一毛两毛的零花钱,他们姐弟还是能从太爷那里讨来。
每逢有集市的一天,他们姐弟放学后就会去找太爷,嘴甜的时候能从太爷那里讨得一点钱,去买一碗不加凉皮,再将一份分为三小份的凉粉来解馋。
韩冬杨的家里有三间窑洞,算上牛棚算四间,父母住一间,他和两个姐姐住一间,同时那间里也设了灶台,太爷自己则住一间。
牛棚又长又大,一进门就在墙边盘了土炕,小儿麻痹的姥爷就住在土炕的破草席上,再往里进去大概两三米就是栓牛的地方。
韩冬杨对姥爷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痴痴傻傻,说话唇齿不清,口水总是糊在他干枯的胡须上。冬天捡完牛粪回来,他胡须上的口水和鼻涕会结了冰碴子,坠在下巴上面。
他们那里的农村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姥爷这种也并不稀有,韩冬杨小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连同母亲闲时讲的一些离奇又腌臜的往事,他都只当有趣故事听了。
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来,他只觉得他们家的祖祖辈辈,绝对算得上封建残余之下,最典型的背德冷血,又畸形的旧社会家庭。
母亲说姥姥是盲人,因为姥爷也不是全乎人,所以讨了同样有残疾的姥姥。姥姥除了眼睛看不见,和正常人一样,手巧又勤劳,但是上天并没有给她一点点怜爱。
在母亲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姥姥便上吊死了,母亲说,其实姥姥是被太爷和太奶合力,用老鼠药毒死的。
但是这件事无从考究,毕竟母亲那时只有不到五岁,她自己对于母亲,都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只记得太奶经常对姥姥大声呵斥,而合力谋害姥姥的说法,更是她后来听村里的老人嚼舌根说的。
可仔细想来,光是这个只针对他们家的传言,就让人毛骨悚然,韩冬杨成年后,更因为一些事,让他极其痛恨自己身上的基因。
尤其是他看到母亲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和自私,以及父亲的无能和无知,都会让他加剧这份痛恨。
母亲说太爷也不是亲的太爷,这话从何说起呢?母亲说太奶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民国将军,后来又成了地主。但是好景不长,赶上P斗,家里被一扫而空。
第一个太爷去世后,家里基本没什么家底了,只剩下太奶和年岁不大的姑姥。
太奶为了过活,和来到韩家堡挑担卖货的太爷结成二婚,后又生了小儿麻痹的姥爷。
姥爷是在韩冬杨上二年级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是秋天,太爷暑假就去了别的村子,住在主家果园的草棚子里,替人家看果园挣点小钱。
韩冬杨家窑洞前有两颗枣树,长得又粗又壮,那时枣子已红了,只是家里秋收太忙,没来得及打下来。
姥爷丧事那天,门前立了一根长长的木杆子,上面挂着白色的丧幡,随风摇摆的白色,和满树的红枣子呼应着,显得十分诡异。
韩冬杨那时候小,也不懂得伤感,只是靠在枣树上吃枣子,看热闹。
那天,太爷拄着一根木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蹒跚着从门前的小土路上走来。
他来到姥爷的木棺前,颤颤巍巍地站住,哭得十分凄惨,惹得众乡亲也纷纷落泪。
太爷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姥爷的乳名,那是他平时厉声痛骂姥爷时喊的名字。
同样也是他用扫帚打得姥爷嘴里含混不清,用残缺声带费力地呜咽认错时,姥爷捎带出来,试图唤起太爷怜悯的名字。
姥爷是个可怜人,在韩冬杨的印象里,他常常躺在冬季的午后,躺在破窑洞前的荒草地上。翻开破旧又臭烘烘的棉衣,认认真真地抓身上的虱子,抓起来再仔细观察,抓着抓着就在太阳里睡起了午觉。
听姐姐说,也曾看见姥爷将抓起的新鲜虱子送进嘴里品尝,韩冬杨不曾见过,但是这大概是真的吧。
姥爷这样几乎没有人格尊严的人,一个住在牛棚里,和自己的女儿都说不上几句囫囵话的人,傻就索性傻的更彻底一点,反而是快乐的。
就像他在冬日里,零下几度的午后,裹着破烂的棉衣,依然能有一个甜美的午觉,也不错。
即使他睡起来之后,就要拖着残疾的腿脚,给老牛添草,打扫院落,去山间捡牛粪。
铡了麦秆饲料,他依然要拖着不方便的腿脚,从麦场背满一背篓饲料出发,再经过上坡下坡,一趟一趟地将饲料运到几百米开外的窑洞里囤起来。再由他喂给老牛,日复一日,直到病逝在牛棚土炕的破草席上。
不知今日的老牛会作何感想,为失去和自己有同样气味的投喂者而悲伤,或是晚上不用再听残疾者如雷的鼾声,为牛群终于拥有独居窑洞而感到欣慰。
它们没有进化成人的资格,也免了人类的烦恼和哀伤,它们只是埋头嚼草,为来日就要拉拽装满玉米秆的板车而拼命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