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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 ...

  •   黄土高原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始一入了冬,西北风就像冷刀子一样刮着,刮得放羊人嘴上起了一层皴皮。
      今年虽说初九就立了春,但是正月里正是冷的时候,青砖外面糊上一层土坯的矮房子,被积雪压得仿佛又矮了几寸,房檐上垂着又粗又长的冰凌子。这种房子在西北的农村里处处可见,却并未形成规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青城县韩家堡的老农尚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只为填饱肚皮,栖身之所自然够不着青瓦房。
      那半山腰上干枯的蒿子草,和枣树野蛮生长,蜿蜒狭窄的土坡,将山体自上而下分割出层次,老农们再从那山腰上凿出连排的土箍窑。山上,山下成排的,岌岌可危的土窑洞,便是那个年代里,在西北偏远山区的农村,最常见的住所。
      韩冬杨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他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破窑洞的土炕上,他出生时是天寒地冻的正月。那时候他算超生,听母亲后来常常有意无意地叙述,父母从怀上他,到他出生就像打了一场游击战一般,辛苦又荒唐。
      他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但是第三个却没能生下来。
      听母亲说,她怀上第三胎时,有土大夫瞧过,说是个男孩。那时计划生育搞得如火如荼,超生者虽东躲西藏,却往往躲不过告密者的踊跃。
      母亲怀着被认定是男胎的三姐,藏在六十多公里以外的父亲老家,胎儿大概两三个月时,恰逢麦子黄了。
      父亲家里兄弟四个,还有个小妹,父亲是倒插门到母亲家的。
      母亲家人丁稀少,本就是有名的穷户,常常吃糠咽菜地凑合活着,收粮就算是头等大事,所以不敢怠慢。夫妻二人冒险回家割麦,等到粮食屯在麦场里的时候,计划生育游击队也就位了。
      那年麦子收成还不错,眼看着给国家上完粮,家里就着玉米面过活,父亲估摸着,家里到过年说不定还能剩点白面,炸几个油饼解馋。
      当时,父亲在麦场里搭了草棚看场子,一觉醒来才发现,几百米开外的窑洞里,母亲早已被半夜抓走,强行结扎。
      但是半吊子大夫手艺不精,并没有彻底绝了母亲的生育能力,让老韩家终于有了一个黑娃。什么是黑娃,因为韩冬杨属于超生,家里又没钱交罚款,自然没办法上户口,便称作黑户。
      韩冬杨的名字是太奶奶起的,小名喊作牛宝,老韩家虽然穷的叮当响,却依然为了延续香火,招了上门女婿。夫妻二人更是东躲西藏,才有了他这么个男娃,将来是要指着他,为这穷根烂业繁衍子嗣的,可不算是个宝嘛。
      韩冬杨这个名字严格秉承了上门女婿生儿子的起名传统,父亲姓杨,母亲姓韩,生于冬日。他的两个姐姐则随父姓,分别叫作杨金玲,和杨银玲。
      虽然他小名叫牛宝,却没人当他是个宝,他一出生就被留在奶奶家里养,直到七岁时,才被父亲接回家中。
      隔了一年,他才上了学前班,至于怎么上的户口,他也不晓得,但是肯定是没有交罚款。那时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根本凑不出来那个闲钱,大概是托了母亲姑姑的福。
      母亲的姑姑,早年嫁给了一个邻乡有出息的人,也就是韩冬杨的姑老爷。
      他们那一带交通闭塞,地势又不好,除了种庄稼没有别的出路,基本上找不出一两家富贵人家,姑老爷家也不例外。但是听说姑老爷家是出过秀才的,姑老爷也是自己争气,寒窗苦读才去了城里。刚开始做教师,后来做了校长,再到市里教育局,一步一步,脱离了崎岖荒凉的山沟沟。
      韩冬杨出生后没吃几天母乳,母亲就随父亲回家干农活了,把他留在了奶奶家。离开前,父亲牵了一头母羊回来,韩冬杨是喝羊奶长大的。
      他皮肤生得白白嫩嫩,倒不像黄土高原的孩子,个个顶着红脸蛋,奶奶说是从小喂羊奶的功劳。
      韩冬杨七岁之前都在奶奶家度过,奶奶家也住窑洞,家里也穷,但是没有他们家穷,起码粮食够吃。
      因为奶奶家里男丁多,有的是人干活,一年种十几亩麦子,除去上粮,余下的还能卖钱。一年一年地累积下来,总有余粮,自给自足,算得上吃穿不愁。奶奶是个极其精明又要强的人,心灵手巧,一把自家的小葱加香菜,再配上红红的辣椒油,一碗喷香的面片做出来,就令人垂涎。
      自韩冬杨记事起,奶奶家的农活就好像永远干不完,春天,他跟着奶奶,和村子里的姨娘们挖婆婆丁。夏天,跟着叔叔们摘旱烟叶,烤旱烟,捆旱烟,糊得手上一层黑黑的烟油。闲暇时,他还跟着奶奶去别人家的杏树底下捡杏核,扛回来卖钱。
      那几年他没有什么玩伴,奶奶家的窑洞旁边只有一家邻居,他家有个比韩冬杨大十岁的男孩,已经上学了,根本不会理会他。
      下午吃完饭,大概四五点钟的时候,奶奶会上山割草,韩冬杨则留下看家。同时,他还要给老牛定时喂草,晚些时候要把鸡赶进鸡圈。再把晒在外面的牛粪,用小竹篓一遍一遍地全部提进去,把晒好的干土,半筐半筐地运进去,倒在牛圈里,用来给牛圈的地面换土。
      奶奶家门前是一片荒草地,种了成片的洋槐树,一到洋槐树开花的时候就有人来摘。
      那花朵拿回家,和上面粉蒸成菜疙瘩,再拌上蒜泥和辣椒油,十分美味。现如今,这道菜也成了西北人饭桌上,犹如珍馐般的尝鲜野味。
      这日,奶奶像往常一样上山割草,韩冬杨有条不紊地干完了奶奶交给他的所有农活,自己蹲在门前玩石子。住在公路边的姨娘们带着自家小孩子下坡来摘槐花,由于奶奶家门前就是一条深深的沟壑,算是他们这个村子最边缘的居民,所以他们这里,被称为沟边上的人家。
      虽然韩冬杨住在沟边上,不和上面公路上的孩子玩,但是他常年跟着奶奶干活,混迹于大人圈,姨娘们自然都认识他。
      他生得又白又可爱,姨娘们见了都爱逗他两句,最常说的便是要认他做将来的女婿。看着眼前来了好多名不副实的小媳妇,又被姨娘老话重提,韩冬杨的小脸羞得通红,像能掐出血来。他那腼腆又俊俏的样子,引得姨娘和小妹妹们哈哈笑个不停,他自己的内心也愉悦起来。
      这天傍晚,是韩冬杨童年时光里少有的快乐时刻,贪玩是小孩子的天性。
      他带着妹妹们捉迷藏,玩石子;跳方格;过家家。他把自己平时玩的一些新奇点子,如献宝一般掏了出来,妹妹们也很捧场,跟着他跑得灰头土脸,却都神采飞扬,那年他刚六岁。
      天已蒙蒙黑了,姨娘们摘得满筐的槐花,便准备带着妹妹们离开。而小孩子一下午玩出感情来了,妹妹们拽着韩冬杨依依不舍,不愿意就此离开。
      姨娘们也笑着劝说韩冬杨,调侃他小小年纪,守着一个空院子做啥,又跑不了。
      况且奶奶一会儿回家,也是要经过公路边再下坡,才能到家。姨娘们的家都在路边上,他在那里跟妹妹们玩,等着奶奶也是一样。
      韩冬杨小小的脑袋已被快乐填满,大人们的意见听起来十分妥帖,他同意后锁上破旧的门板,便随着妹妹们上了坡。
      等到天全部黑透了,妹妹们在玩过很多遍韩冬杨的游戏后,渐渐失去了兴趣,蔫巴巴地纷纷散开回了家。
      韩冬杨则一个人坐在公路边上等奶奶回来,奶奶今天回来的比平时晚多了,天上的月又白又透亮,眼前蜿蜒的山路被照的一清二楚。他揉着困倦的睡眼盯着那条小路,只见奶奶终于一瘸一拐地走完最后一段小路,往公路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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