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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颜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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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明显话里有话。
人的好奇心最是受不得拨弄,他如此强调,摆明了是想让自己择一良辰打开。
可惜此时,对他的一切,苏幕都不感兴趣。
***
幽兰山谷中修宅子并非易事,但宅子却在几月内便修筑完成,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个移动的囚笼,高悬在两棵笔直的黄杉间,木梯绕着粗壮的树干盘旋而下,直到贴近陆上毛茸茸的地衣。
在宅内远眺,极洛山郁郁葱葱,满目的高杉像一篷篷蕨草。
那万般神秘的木箱就隐藏其中,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訇訇声。
苏幕从不曾讶异,只在回府前一夜,远远看了眼。
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这也是她在山中蹉跎岁月里,唯一的信念。
回府的那一天,碧空万里。相里瑜不知从何处来,手中擎着一把野花,兴冲冲拉着苏幕上了马车。
“一切都置办妥当了,幕儿,苏伯母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又去战场上厮杀了数月,棱角更见锋芒,眼底却是挡不住的笑意。
“母亲大人知道了我的事,可会怪罪于我?”
“有我在,你不必忧心。”他搭着苏幕肩膀,柔声道。
车毂辚辚,颠簸中,苏幕不由得入了梦,梦里她站在悬崖边,两手空空,对着远山呼喊。
正当孤寂像潮水涌来时,一阵阵熟悉的呼喊声,让她醒了过来。
“二哥、大嫂、二嫂!”苏幕飞奔到了几人怀中。
想必二嫂傅宜已将苏幕的事情都与几人说了,是以家人和仆从们见了苏幕也不隔阂,只有二哥苏玦一脸严肃,令人望而生畏。
苏幕腆着脸:“玦哥,听说你现在是朝中要员了,怪不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个臭丫头,还有脸打趣起我来了,这么几年没见,也没给家里点消息,知道我们大家有多着急么。”苏玦愤而推了推她的肩膀,“干脆死在外面得了,省得大家挂念。”
“苏玦,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傅宜一喝,苏玦躲了躲。
大嫂方子珍适时打断,“褚殿下,您能把苏幕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是我们的大恩人,请受我们一拜。”
“世姐快快请起。幕儿能有如此福分,都是苏家祖上的福泽延绵。褚渊不敢居功。”
“祖上”二字一出,方子珍的笑容有些凝滞。
苏玦转身进了院子。
“幕儿,咱们进屋再叙。也得让殿下歇一歇。”
相里瑜颔首,颇有贵胄丰姿。
苏府本就萧条了许多,苏琭兵败后,颓势更显,吃穿用度都紧着,空有一个世家高门的名号,内里已荒凉满目,旁的人瞧不出,自小在这里长大的苏幕却是一眼瞧出了不对劲,除了石阶旁堆着的锦绣缯帛有几分华贵之色外,旁的都透着凋敝气息。
未及多想,便到了苏母常居的院子,母女二人自是一番倾诉不表。
相里瑜在屋外乖乖候着,颇有贤婿的模样。
侍奉的婢子们悄悄打量着,不停交头接耳。
须臾,屋内人的声音高了些许,与层层叠叠的杜蘅香混杂着,悠悠飘了出来。
“可我不想嫁他。”
“幕儿,母亲看他是诚心待你,若非如此,他那样的千金之躯,怎么会亲自来下纳采礼。况且,他也是个有孝心的,前几日就差人送来了千年人参,我啊……咳咳……瞧着他很是不错。若是你爹爹在的话,也会……”
“他表面上不错,但背地里心思多得很。”
“你能看出什么来?当初不是跟在那个四公子身后寻死觅活的,还不是我们劝的你。”
“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还没让你长记性么,你早该听母亲的话。向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得你自己胡来。你也年纪不小了,错过了这么好的,便再也没有了,再者……你大嫂二嫂的肚子都不争气,咱们苏家……”苏母哽咽道,“咱们苏家的百年基业,难道竟后继无人了么……”
“可是我都还没想到那里去……”
“幕儿!”苏母颇为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好意思犹豫,你在前晋的事,明乾川都告知我了。”
荣国公!母亲竟然同他有来往?
“晋亡国后,他浪迹四海,多亏殿下引荐,才见着一面。听他说,你不仅冒充公主,还广纳面首?”
苏幕脊背发凉。
“你真是把苏家满门的脸都丢尽了!”苏母又是一阵咳嗽,“既已非完璧之人,便由不得你挑三拣四。”
争执声戛然而止。
相里瑜理了衣袖,更为神采英拔,正欲敲门,又听苏幕悠悠道——
“母亲,你为何不问问我只身一人,如何在朝堂幸存,又如何安然无虞地回来?难道在你们眼中,家族颜面竟然比活生生的人更重要,我身为女儿身,便只应束缚在嫁娶子嗣中,再无回旋余地!”
“孽障!”
相里瑜心头一动,将门上的凹玉锁扣在虎口,陷入沉思。
冷不防木门却从里开了,力道之大,带起凌厉的风,将相里瑜的指尖轻划一个口子。
开门人正是苏幕,她眼眸微垂,明明满面都是泪水,却仍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相里瑜心疼地拿出手帕安慰,“别哭。不开心的话,也可以明日再议。”
“劳驾。”
“你去哪?”
“殿下管不着。”
***
柳国皇城原是最热闹的都城,五国之乱前,有不夜城的美誉,龙隐后,各方虽然不轻易进攻,却也都悄悄盘旋此处,当做休养生息之所,是以平头老百姓们夜里都不敢外出,唯恐开罪了不知哪里来的“神仙”,引来杀生之祸。
苏幕提着酒壶,走在萧瑟的坊肆间,这里的每一家她都熟稔于心,明明一切都是往常的模样,但是一切又都变了。
“诶,那人怎么瞧着好生眼熟,好像是刚恢复了身份的苏家小姐……”
“让我瞧瞧,你别说还真有些像。”
“……”
她浴着旁人的议论,跌跌撞撞,举起酒壶一瞥,便瞧见房梁间跟着自己的暗卫。
原以为踏上了归途,结果仍走在无尽的歧途,不知归处。
苏幕一边自哂着,一边寻找角落隐藏。
好容易找到一条极深的巷子,黑黢黢一片,唯借着墙边依靠的铁器寒光,才依稀辨出路径。
苏幕咬了牙,猫着腰往里躲。
跟踪的暗卫虽然轻功极佳,但只要躲得滴水不漏,这么黑的地方怎么可能辨出谁是谁。
苏幕走了半程,却好似跑一般,紧张地内心突突地跳,正欲喘息,忽听得头顶有人道,“再去那边看看。”
她大气也不敢出。
周遭静默如谜。
——嘎吱
苏幕蹲坐的面前,一扇门开了,明亮的烛火让她无所遁藏。
苏幕:“……”
到底是何方天才会想到在这里开一个后门?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等苏幕反应,乌泱泱的人群涌了出来,却都是背对着她而来。
那群人个个弯着腰,头却虔诚地望着屋内之人,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公子,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我们定将肝脑涂地。”
“公子,冲车的解构图已请工匠画好了,不日便呈送给您。”
“……”
被围聚在中间的清俊公子却似有些吃醉了,面色酡红,轻轻点头。
苏幕方才在暗夜里待久了,疏忽被亮光照耀,看不清此人模样,只感到周遭的肃杀氛围骤然变得旖旎起来,好像有阵强大的气场压制住了牛鬼蛇神,苏幕有些看痴了。
“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苏幕还没来得及迈开腿,便被侍从拉着扔在了地上,“识相地就报上名来。”
清俊公子冷睨一眼,并不想搭理,躲着她走。
“民女不过偶然路过此处,并没有冲撞之意。”
苏幕现在虽是个直性子,却也晓得什么时候该收敛,此情此景,硬来并非明智之举。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一双皂靴疏忽停驻在眼前。
“公子叫你起来。”侍卫冷声道。
“多谢公子。”苏幕从善如流地站起,埋首道谢不迭。
“抬起头来。”他声音清冽,好似密林间的一泓清泉。
苏幕并不敢动。
周遭拍马屁之人都止了声,一时间万籁俱静,只有远远传来的打更声提醒着已是子时。
他举起手中之物,顺着她光洁的面颊直抵下颌。
食指轻轻一抬,她却并不买账。
玉扇的冰凉触感让苏幕有些不适,可也只能假意道:“民女容貌平平,恐惊了贵人。”
他的嘴角一勾,柔声道,“本公子就欢喜平平无奇的。”
苏幕有些不耐,只能顺着他腕间的力道,抬头看着这半路闯出的程咬金。
高束的青丝被风吹起几缕,轻轻晃动在如鸦羽睫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露出一双澄澈双眼,好像在初融的春水中浴过,青丝静静垂落在他清冷的肩胛骨,仿佛柳国最好的画工画出的谪仙之貌。
待辨清了眼前人,苏幕只觉头脑发晕,不欲多言语,只想跑远些自求多福。
可惜身体方转了一半,手腕便被扣住。
他不敢先开口,只是祈求似地望着苏幕的侧颜。
众人亦是不敢开口,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挥斥方遒的四殿下,怎么如今竟露出了几分委屈的模样?众人只当他是吃醉了,垂首静立,静观其变。
很好,很尴尬。
几只寒鸦飞过,更显得静谧非凡。
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苏幕唯恐有的人又淌出几滴眼泪,只好先开了口,“你不是要回去成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