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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逐月 ...

  •   燕晋交界的纷争,原是再寻常不过的龃龉,却犹如一场暴雨,不仅淋湿了广袤的北境,连向来置身事外的魏国亦未能幸免,各国深陷泥沼,万马齐喑。钦天监们纷纷夜观星象,均言破军星有异动,定有少年可成不世之功,引得众人争论不休,最激烈的便是燕国四殿下与魏国新立的太子爷孰能拔得头筹。
      可短短一年,这角逐便似有了答案,魏国铁骑踏平了夜郎自大的晋国,新太子风头一时无两,积贫积弱的小国早已择良主而事。

      柳国宣布“龙隐”之时,苏幕正在极洛山脚讲学。所谓龙隐,便是不再参与各国纷争,只管境内之事,这符合柳国朝堂的一贯风格,柳国国主本就犬儒懦弱,再者将领青黄不接,唯有弃兵保帅,才能保全社稷。
      “梁姐姐,难道再也没有像苏将军一般的英雄了吗?”
      “尚未寻得。”苏幕眼神一黯,自爹爹去世后,大哥苏琭好不容易有领兵出战的机会,却战败于楚国少将手下,向来怀柔的柳国再找不出有威望的后起之秀,干脆撂了挑子,只管画地为牢。
      这些风声,也是小橙进城卖菜听来的。

      苏幕这一年鲜少外出,与二嫂也断了联系,只偶尔去悄悄瞧瞧母亲。
      极洛山山势险要,山脚下只住了几户寻常人家,靠山吃山,敬奉山神,苏幕念其蒙昧,寻了空闲时间给孩童讲学,是以虽是外人,却也相处自在。

      “姐姐,如果有一天咱们这里打仗,山神会庇佑我们的对不对?”
      “我们啊,要先求自立。”苏幕轻轻拍怕小姑娘的辫子,缀着的霞绡花骨朵轻弹,不甚可爱。

      “然然,回屋了,别叨扰姐姐。”黄果冷杉林间冒出个妇人,沧桑的面颊上满是灰尘,背篓将她的肩膀死死压着,几乎可以瞧见里面堆满了黄褐色的石头。
      “母亲!”然然飞奔相迎,乖巧地撑起妇人的背篓,“姐姐今日又讲了好多有意思的事,然然要讲给爹爹和母亲听。”
      “好好。”妇人笑着答道,她勉强撑着脑袋向苏幕行礼,额头上的纹路皱做一团:自打梁姑娘来了山脚下,几户人家都热闹了不少,小姑娘虽然话不多但却是个勤快人,不是在写字读书,就是给孩子们讲学,性格也软绵绵的,从来不会生气……妇人再打量一番,那双明丽的星眼顾盼流光,真真让人心旌摇曳,怪不得能找个那般俊俏的情郎,她话锋陡转,“梁姑娘,相里公子怎么好长日子没来了?”
      “他可能不会来了。”

      起初的那几个月,相里瑜几乎天天来又是送东西又是讲些漂亮话,苏幕却懒得搭理。
      五国之乱愈演愈烈,他才总算想起来自己还是魏国的皇子,在某个风雨飘摇的午后,决意离开,临别之时,仍抵着柴门,“木头,你会回心转意的,我们需要的只是年岁。我等着,等你求我的那一天。”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苏幕双手扣门,低头不去看他炙热的目光,口中喃喃道:“不会……”

      “木头,大溪城一别,你便同我置气。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忍了这几个月,相里瑜总算直截了当地发问了。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又何曾不是呢?”
      “哦?我怎么了。”

      “你知道我对你,不只是想相敬如宾那么简单。”
      “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朋友,鲤鱼。为什么不能像往常一样,只是闯荡江湖,相互扶持的朋友呢?”

      “本王朋友很多,不缺你一个。”他凤眸半眯,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轻轻贴着她的雾鬓滑落,“留在本王身边,只做我的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

      他冷笑一声,“那你为何上赶着趟去做莫离的人?”
      苏幕骤然抬头,锋利的眸光落在他薄愠的面庞上,“我们的事与他何干?再者,我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那你留着那块永髓玉作甚?”他的右手轻易越过低矮的门扉,精准无误地从苏幕侧腰布袋中拽出块只剩一小颗的晶莹玉石。本是块佳品,但为了给苏母治病,凿了一半多,剩下的碎玉并无用处。
      他将乳牙般的玉石侧举着,虚着眼睛打量,“果然是块良玉,倒也不至于这么宝贝。”

      “还给我。”
      “那么在意莫离啊。”

      “备不时之需罢了。比起我,倒是你更在意莫离些,张口闭口都是他。”
      “你!”相里瑜自觉失态,偏偏头示意石头过来撑伞,给自己喘息之机,“你不在乎最好,那四殿下大婚的事,我也不必瞒你。”
      相里瑜语气向来轻佻,语速极快,偏偏在说这句时,用了最字正腔圆的语调,辅之以最敏锐的目光。他像个卓绝的猎手,逡巡于穹旻,只为了捕捉猎物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苏幕却并无波澜,只是轻笑,“那可得好好恭喜他。”
      言讫,伸出手,扬扬眉毛。
      他将半暖的玉石还置于她的手掌,“既然你心中没他的位置,便就给本王留一寸可好。”

      “你多大?”
      相里瑜有些发蒙,“什么?”

      “你我并非三岁孩童,感情之事也绝非戏言。那夜你说我们皆不懂情为何物,我便以为你参透了其中要义,而今看来,你也不过将其当做游戏人间之事。你方才问我,为何同你置气,首先,我并未生气,这是你强加于我的断言。”
      相里瑜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那时在大溪地,我在河岸边瞧见了一支隐匿于交界处的兵团,那时我以为是燕国的守卫将士。毕竟涉及俘虏回境,多派些人马安抚未尝不是好事。但如斯兵团,那夜怎么可能打不过被凤竹卿毒伤的晋国队伍,甚至于挑起三国纷争?你我皆知那夜发生了什么,你肯定也晓得小愚自刎的缘由,却任凭周遭传言说是魏国'贡物'因燕晋纷争而死,非要来蹚这一趟浑水。”苏幕语气急促,双眸如星,“如今我晓得了。”
      “哦?”

      “你那时候来得太及时了,不是你早就有预谋还能是什么呢?那支兵团偷了晋国的皮,刻意厮杀,是为了在边境触怒燕王引起战事,增加小愚这个借口,是为了将你父皇也拉入泥潭。”
      相里瑜笑嘻嘻道,“我来得及时,是因为想救你心切。”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感情不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既然下定决心,便要付出真心。”苏幕目光坚毅,极小的雨珠凝结在她脸颊的绒毛上,让如玉面庞显得朦胧而不真实,“我本以为你和莫离一样,但现在咂出了些许不同……他虽然卑鄙,却卑鄙得光明正大。”
      相里瑜有刹那的耳鸣。

      “这句话难道不好笑吗?”

      怔了片刻,相里瑜才道:“你竟然将我同他相提并论。你会后悔的。”
      雨幕重重,他猎马一去不回。

      这便是二人闹崩的始末,苏幕已同小橙讲了两遍,但是后者仍旧不懂,还是每天劝慰苏幕一定要解开心结,安安心心等着相里瑜回来相救。
      她没有在等,一天也没有。

      这些日子攒的盘缠,已经足够在皇城内谋个生计,但若要带着小橙,便还需再努把力。
      苏幕枕着风吕敷,睡得安心。

      正值梨花时节,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如雪琼苞间,一轮明月低悬。
      月廓下缘便是草棚房顶,隐约可见有黑黢黢的人影穿梭。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得周遭全掌了灯出门观望。
      却见小橙哭得梨花带雨,苏幕则是杏眼圆睁,手中握着一把金色匕首,念念有词道,“哪里来的山匪,竟然偷到了此处!待我去寻了他来。”
      “诶诶,梁姑娘,别冲动。”隔壁大叔劝慰道,“你又不知山匪深浅,贸然行动伤了自己又怎么得了。家里没个能顶事的,就不要轻易抛头露面。”
      “横竖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如等着相里公子回来,替你主持公道也不迟。”
      “更深露重的,还是早些歇着。”

      要是放在以前,这一些盘缠压根入不了苏幕的眼,但如今却是苏幕逃离此处必不可少的一环。
      这是她要见母亲的盘缠,也是她新生活开启的盘缠。
      苏幕怒火中烧。

      “梁姑娘,若是他当真不回来,你怕是要早做打算。”
      “是啊,到底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可别耽误了。”
      “……”
      众人竟然从一出盗窃的事情,又聊到了她嫁娶的事情上来,她想辩解些什么,却又觉无必要。

      远处人家的犬吠不止,混杂着接连不断的蛙鸣,更衬得她境遇凄凉。
      “谁说梁姑娘没人要的?我第一个不依。”

      四散的众人听了这个声音,都伸长了脖子去瞧,待看清了来者,都不约而同地像一瓣瓣含羞草,倏尔围聚在其周围,嘘寒问暖。
      苏幕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掀。

      “相里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
      相里瑜命人将马车上的礼物散了,颇像只开屏的孔雀,左右逢迎,俏皮话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苏幕就是在这个时候跑了的。
      她原是想追山匪,却越跑越迷失了方向,只一味地向前,裙褶上绣着的松鼠葡萄藤环成一个紫色的圈,好似踏着风火轮,还有一根细长的灵狐尾巴在夜色中招摇,那是她腰间的浅棕缎带。
      她追逐明月而去。

      前路并不平坦,山间的风刮在脸上有些疼,脚底的难受更甚,却仍下意识地摆动、轮换。
      再走走停停一阵,苏幕到了一处兰花围聚的山谷,垂悬的松萝在眼前轻晃,挺拔树木聚成一处浓密的树荫,目之所及,唯有一处狭窄的缝隙供月华铺洒,追逐着紫花满溢的小溪,静静流照。
      苏幕置身其中,熟悉的兰香环绕,她感到宁静而肃穆。

      流水淙淙。
      她抬头望一眼月亮。
      好似天南星抽出的佛焰苞。

      耳畔忽而响起一阵邈远之声——
      【江流宛转,月照花林,幕儿,只愿你岁岁平安喜乐。】
      【只愿你岁岁平安喜乐。】

      不知是森林的悲悯还是别的什么,苏幕心中的哀恸逐渐缓解,以至于相里瑜追赶而来的时候,她都未有波澜,只是淡然道:“你坏了这景。”
      “木头若喜欢,我便在这里给你修处宅子可好。”
      苏幕瞥了他一眼,这讨好的阵势,此人怕是又要卷土重来了。

      “有话不妨直说,你要做什么。”
      “幕儿,嫁给我。”

      苏幕眉头一皱,“你也疯了?”
      相里瑜狂喜中夹杂着哀求,捧着苏幕的手掌往自己的脸上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幕儿我好想你,这半年来,我真是寝食难安。现在好了,我是太子了,你跟着我,一定能成为皇后的。你答应我,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卑鄙的人吗,像莫离那样的,我就把我做的卑鄙之事都告诉你。”他言语滚烫,“今夜的山匪就是我叫来的,把你的钱财都偷走了,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幕儿,我都是为了你。”
      苏幕只觉一阵恶心,躲避不迭道,“褚渊,你能不能有个男人样。”

      听到她唤本名,相里瑜才清明了几分,“幕儿,只要答应我,我就让柳国国主重新承认你的身份,让你正大光明地留在苏府。”
      “这样的谎我再也不信了,你早就说过有法子,但从来没有践行过。不过是在蹉跎光阴。”
      “这次不一样了,既然柳国国主选择了龙隐,便证明他不想参与纷争,再说他原来畏惧的晋国早已被本王踏平,要恢复你的地位可谓轻而易举。怎么样?”
      苏幕很难说自己不心动。
      她漂泊在外,仿若浮萍一般的生活已是三年有余,周遭饿狼环伺,似乎真的需要一颗磐石。

      见苏幕眼神闪烁,相里瑜心下稍定,招呼一声,身后便有一个巨大的箱子被推了过来。
      “幕儿,我已经替你决定好了,今夜就开工在此处建宅子,你本就喜静,在此处你可清心养性,待万事准备妥当便带你回府。”
      苏幕心下一凛,这哪里是让自己清心,分明是要障目,隔绝了自己与外界的往来,才会让自己更好受控制。

      “小橙呢?”
      “我让她仍在山脚下种地,替你把园子看好了。”

      “这么说来,就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还有它。”相里瑜指一指旁边硕大的箱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幕儿乖,只是让它陪着你,千万莫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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