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我》迟焰

55、赤棠

　　少年惶然不知所措，眸子越过眼前人，望向如绸夜幕，他喉头微动，“谁告诉你的。”
　　“殿下何必隐瞒，如此大喜之事，焉有不同贺之理。”

　　他撚着玉扇上的雕花，指尖发白，半晌才正视苏幕，“是，正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好事。”

　　二人四目相对。

　　他明明眸中带火，却仍忍不住朝苏幕靠近半寸。
　　眼前人如水双瞳轻颤，他几乎要陷落在近在咫尺的纯净中，惯常的风度让他并未说出什么唐突的话，只是浮起一抹空洞的笑，“苏姑娘此番，可是来送贺礼的。”
　　“民女福薄，哪敢同殿下攀关系，只是碰巧路过罢了，这便走了，请殿下松手罢。”
　　腕间的力道一松 ，苏幕正脱出桎梏，他却陡然变卦，勾住她的小指，“来都来了，如此喜事，当浮一大白。”

　　“我叫你，松手。”她语气凌厉，惊得众人面面相觑。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唐突了四殿下，有脾气大的直接上前推搡，“柳国的姑娘难道就喜欢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搁在爷面前装什么装呢？”

　　“嗯？”少年斜睨一眼，骇得那人不敢言语，兀自将围聚的人推开，留出一条回屋的小道。

　　顺光而望，有一倩影静立。
　　那人身着缃色入裙，蓬张的裙摆上缀着明月珠，灿若云霞的帔子从香肩曳下，手搭在门栓上，圆圆的眼睛好奇向外张望，“怎么大家还在这里？”

　　真乃绝色。

　　少年深深看了苏幕一眼，后者神色并无波澜，“想必这就是王妃了吧，殿下真是福气不浅。”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就这么想让我成亲？”

　　“您这是什么话，殿下天人之姿，众人都期盼您子嗣延绵，福泽天下呢。”
　　“苏幕，你给我好好说话。”

　　“那民女就直说了，这小姑娘如此娇憨可爱，配你着实委屈了些。”苏幕啧一声，又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人，“莫离，你还挺会唬人的，也不知让多少小姑娘泥足深陷。”
　　“倩倩是专程来投奔我的，我不能放着她不管。”莫离跨一步，挡在苏幕离去的路上。
　　他本就高苏幕一个头，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苏幕几乎要撞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兰香四溢，却带了几分攻城掠地的霸道，他贴近苏幕耳际，吐气成兰，“留下来。我细细说于你听。”

　　众人看着二人亲近的模样，一时有些迷糊了，殿下怎么好似换了个人似的，从惯常的丝毫不近人情，变得有些，有些人味儿？正静默着，却听女子爽朗一笑：“我不感兴趣。”

　　这边厢信写得缠绵悱恻，那边厢却是美人在怀。
　　呵，男人。

　　苏幕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离嘴角的笑容一滞，下颌紧绷着，眼睛像是进了沙子，有些迷离，“我送送你。”
　　明明身处高位，言语间却满是哀求，疾风吹起他的鹤翅广袖，显得单薄又落寞。

　　被唤倩倩的姑娘很是机灵地上前，替莫离披上一件狐皮大氅，棕色的绒毛拥着他白皙的面庞，显得脸极小，少了几分方才的凌厉气息。
　　“四哥，她就是苏姑娘？”
　　轻柔的“嗯”声被吹散在晚风中，裹着地上的落叶翻飞，天气遽然转凉，怕是要落雪了。

　　***
　　苏幕站在岔路口，惊觉去哪里都不太妥当，只怪走得太急，未带什么贵重之物，好像只能灰溜溜地回苏府。
　　正忖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头也不用回，便晓得是谁。

　　可谓宣樊城的牛皮糖回到了它的产地——黏到家了。
　　苏幕不耐，忽然转身，逼着无所遁逃的莫离退到了墙角。

　　“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现在我两手空空，什么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他轻轻拨开苏幕的指尖，柔声道：“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

　　“你……”
　　罢了，这话还算有点良心，末了又想想起什么似的，正欲说话，又被莫离打断：“我知你不喜欢别人跟着，只有我一个，旁的人都让走了。”

　　苏幕懒得理他，自顾自走在前面，健步如飞。
　　后者因腿疾，脚步踉跄。

　　皇城为夜色所覆，遥远的箜篌声从红墙中飘出，丝丝缕缕与月色重叠，幻化成无垠江淮。穿行其间的身影高高低低，泛若不系扁舟。
　　碧海无波，山长水远，好似可以从更阑走至薄暮。

　　“你为什么总是不信我？”莫离倏忽开口，“一见到觅柔，便断定我先钟情于她。今夜亦然，才见到倩倩，便说我二人是夫妻，就这么，想把我往外推么？”
　　苏幕驻足，“‘外’字可当不起，你从来没把我当成自己人。从前我一直以真心待你，偏偏你对我没一句真话。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我也懒得管，就像你说的，都会如泥牛入海，自有决断。”

　　“你……你怎么会？”莫离瞳孔骤然收缩，手足无措，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青一阵，白一阵，“我我……你看了我写的......”
　　明明是巧舌如簧的诡辩家，此刻却慌乱地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苏幕被他发窘的模样逗笑了，“你知道你现在最好笑的地方在哪里吗？”
　　莫离将头埋在毛茸茸的领子中，唯恐她再说出些什么直指要害的话。

　　“你可以卑鄙得光明正大，却无法说出半分真心。”
　　那些厚厚的卷册，在秘阁里积了灰，再无人知晓。
　　他的身影明显一滞。

　　“莫离，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所以，我对你的话并不感兴趣，你却偏偏以为自己有千钧重，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嘴角噙着笑，月华的清辉洒落肩膀。
　　好像许多个望不到头的夜晚，他在梦过的模样，是他坠落谷底时唯一的温暖，是无尽歧路上唯一的光亮，亦是握不住的指间沙、山间月。

　　她好像离他真的很远了。
　　原以为是梦醒后就可以触摸的真实，却倏忽被秋风吹散，化成再也回不去的故国旧梦。

　　梦中人站在那里，笑着，亦向他缚上咒灵：所爱成空。

　　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腿疾也痛地刺骨，冷风吹过，他轻轻打个喷嚏，真冷啊。

　　莫离不再言语，苏幕的步履也轻盈了几分。
　　待到苏府外街，莫离才回过神来，疑惑道：“幕儿，谁助你回的苏府？褚渊当初在大溪地答应过我，要还你自由的，他还把你拘着？”
　　苏幕瞥一眼莫离，“你什么时候这么高风亮节了。”
　　“我并未玩笑，你离他远一点，莫要伤到自己，还有苏家上下。”

　　这话委实激怒了苏幕，“你没有资格提我们家的人。相里瑜虽然心肠不好，但是他至少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
　　“你了解他吗，知道他最近在研制什么吗？”

　　苏幕最讨厌的便是他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也懒得追问，只是往前走着。
　　长街寂静，她的脚步轻快，踢出的石子飞得好远，在石桥边弹几下，又圆溜溜滚到了池塘里。

　　——咕咚。

　　莫离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一阵异动，带着凌冽的剑气，直直朝二人的方向奔来。
　　不好！
　　莫离从袖中擎出玉扇，扇尾轻揿，骤然绽开一朵锋利的赤棠。

　　红花极速翻飞，咄嗟间便追踪到了剑气所在，精准无误卡住那人虎口！
　　轻轻一划，鲜血如注。

　　来者从暗影中现行，可惜一袭夜行衣，只留下满是褶皱的双目，竟然是个垂暮老者？
　　苏幕这才发现不对劲，赶紧躲在了石桥边。

　　二人势均力敌，莫离玉扇翻飞，那人剑气似海。
　　后者却并未使杀招，只一直躲避莫离的招式，直接朝着苏幕而来。
　　莫离欺身相护。

　　黑衣人剑锋一收，“你内力浅薄，再与我斗下去只会伤及自身。把她让给我吧。”

　　“再来！”莫离势如雷霆，步步紧逼。
　　黑衣人总算招架不住他这以命相搏的气势，瞅了个时机，溜了。

　　苏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自己这是又开罪了哪路神仙，只眼见的那人身影隐匿于重重危楼间。
　　思忖间，却是莫离先走到了她身边，柔声道：“你没事吧。”

　　莫离的大氅早已被仍在了一旁，露出修长脖颈，几缕墨发黏在他密密的汗珠上。
　　他因运气面色绯红，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哪里的人，我看不出他的师承。”

　　苏幕未接他的话，只是质问道，“你什么时候又会武功了？”
　　“回燕后，修习了别的门道，会了些皮毛。”莫离勉力将染了血的玉扇收起，眸中含光，“你是在担心我？”

　　“公子说笑了，只不过这么上乘的功夫，我觉得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时候又被困住。

　　他眸光一黯，喉头腥甜，“既然这样，那我便离你远些吧。”
　　“正合我意。”

　　苏幕并不担心那人会杀个回马枪，他势单力薄，且挂了彩，在满是侍卫的苏府门口出手，并非明智之举。
　　她从恐惧中回转，慢慢抻个懒腰，在逐渐铺满的雪地里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主子，你怎么样？”待苏幕走远了，从墙上跳下一人，三步并作两步托住莫离，“大夫说过，您的功夫现在还未练到位，不能全力使出，您怎么……”
　　“阿卿，无碍。”他推开风竹卿的手，静静站在雪地里，直到苏幕的声影缩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他才觉得头脑发晕，口中的腥甜之气再也按捺不住。

　　噗——
　　遍地的血珠好似腊梅缀在雪地。
　　一袭白衣的少年像是坠落的上弦月，仰面躺在地上。

　　“主子！”风竹卿连滚带爬的匐在他的身侧，“您为什么不让我出手，您的身子还没大好，如今可如何是好啊...”
　　“哭什么……我还没死……咳咳……”
　　一咳，便有滚滚鲜血从嘴角溢出。

　　“幕儿……”
　　“主子，苏幕她已经走远了。”

　　“幕儿……”他声音断断续续，好似呢喃，“好狠的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