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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故人归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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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元醒了。
意识浮上浅层,大梦初醒,恍若隔世,在黑暗中昏沉片刻,几乎忘却了今夕何夕,脑中充斥的记忆半晌方慢慢消退,他清楚地想:哦,已经过了千年了。
他却又似乎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听得到身边有人在细细簌簌的走动交谈,却听不清内容,无论再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
然后,一阵光怪陆离的光,他又陷入了昏迷中。
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在昏睡着。
眼前慢慢泛出光芒,是极浅极淡的冷白的光。他站在一座桥上,脚下是飞涌的湖水。
祁元环视了一圈,也找不到那白光的来源。
于是他拾步而上,缓缓走向河的对岸。
离得近了些,方才发现,对岸桥头立了块石头。祁元缓缓眯起眼,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奈何。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身后忽然有人道。
祁元吓了一跳,猝然转身,前世的记忆对他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退,那长年累月的征战令他警惕着一切陌生人的靠近。
他看见身后立了一通体发光的少女。她看上去至多至多十四五年纪,是正好年华,但她面上却蕴含着一股与她年龄格格不入的、阅尽千帆之后的平淡。
那少女微微弯了下眼,再一次跟他说:“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祁元问:“这是何方?”
她便道:“此地地府。”
地府......祁元向那少女略一拱手:“你可知道出去的法子?”
少女道:“你本不属于此处,若想,自然便能够出去了。”顿了顿,又缓缓道:“我这里有些先生的记忆,你可需要?”
先生。
洛云然在人间从没有显露过姓名,于是他在人间救过或施惠过的人,称他为先生。
祁元的心猛烈地跳动几下,自醒来之后便有些波澜不惊的情绪重新翻涌,自是极想要知道的,那种渴望几乎烧得他心肝脾肺一齐疼起来,却又望而却步。
他下意识地逃避去想洛云然这一个千年是怎样过来的。
但不行,他告诉自己,云然已经渡过去了,那么我就应该了解——我至少应该了解这一千年云然是怎样过来的,否则那对他太不公平了。
于是他笑:“自然。”
那少女也微微挑了挑唇角,弹指,一点白色的光点便悠悠飘过来,最终没入祁元的眉心。
意识下沉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那微弱的白光从何而来——那桥下水中,上上下下挟卷了无数的白色光点。
视野缓缓清晰,他又看到了光。
他看见一个人立在空中。他的眸色已经开始变浅了,甚至于手腕上显出一道道纹路,纹路渐渐拓宽,最后竟几乎脱离了他的手腕,虚虚悬在半空——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囚徒。
他面色惨白,唇角沾血,眸子却极其平静,是那种不兴波澜般的平静,像一潭死水。
天破开了一条缝,有灵力涌进来。那灵力对于人间实在太多,于是立在半空的那人倏然伸了手。修长的指上下翻飞,一座阵法渐渐在他的手中成型。
灵气渐渐聚拢到他手中阵法中去,他便抬手将那阵法随意丢出去,正正落在一个小山包上——那山包附近十里俱荒无人烟,只其下歪歪扭扭立了一块石碑,上刻着“玉泉山”三字。
依旧有灵气外泄出去。
百余里外,一正在耕田的农夫若有所察般抬头。
他自然什么也没看到。
然后洛云然看见了那些裸露在地面上的灵魂。
人死后有灵魂,却并没有与灵魂相对应的机构。只有极少的灵魂能够寻得转生的机缘,剩余的只好在白日灼灼骄阳下慢慢地、痛苦地消亡。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那枚镣铐似的纹路膨胀到极致,正慢慢向回缩去。他于是再聚了些灵力,手中执了星文剑,缓缓划下。他的动作极精细,饶是神思不属,凭着些本能也足以叫他做出来的东西极完善了。
于是地府在他手中成型。
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似的垂眸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要笑一下的,最终却仅仅微扯了下唇角——那是他千年来最后一次展出个笑样。
那地府尚还是个雏形,仅仅能够容得灵魂转世,内里却空茫茫一片。
但洛云然实在没有精力了。纹路已经紧贴手腕,随时会隐入皮肤间。他已经到了极限。于是他松了手,任由让这地府自己渐渐被灵魂的念力勾勒出形状。
洛云然将地府重新隐入空间中,淡淡望着那些被炎日晒得极虚弱的灵魂浑浑噩噩地隐入地府,慢慢往下落去。
手上的纹路渐渐紧缩,最后隐入他的皮肤中。于是他通身最后一丝灵力便也消弭不见。
脚方才沾地,便吐了一大口血,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一段记忆到此截止。
祁元几乎急得疯了,他几乎想要自己冲进去将洛云然拖出来。他不知道他在那个荒凉的地方躺了多久才有人来,他更不知道他在那个千年中经历了什么。
祁元忽然明白过来——于是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千年前的选择——千年前,其实从来不是“生”与“死”的抉择。
那不过是两条路而已。
死,一切即止,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不会再有将来——或许在若干年后他们战胜了鬼蜮,于是那为苍生毅然赴死者便也在青史上捞了个名声。
活,却是要承担下所有的责任——丧亲丧友之痛,家国沦丧之苦,外加上些生者必须承担的责任,与整整千年时光。
也许第一条路会需要莫大的勇气,但后一条中所会经历的痛苦恐怕比一时死去还要强烈百倍。逝者往矣,生者却无法解脱——他甚至没有求死的资格。他还有莫大责任。
于是当责任被卸下时,人便也催折得差不多了。
莫说死者没有未来,生还的人更加看不到未来。
两条路,相较起来,前一条与后一条俱各有优劣——但于祁元与洛云然,前一条无疑比后一条好上百倍。
洛云然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他一贯如此。饶是这次只有“死”和“生不如死”两个选项。
于是祁元死了,而洛云然一个人度过了一个暗无天日的一千年。
记忆再一次悠悠亮起,记忆中的洛云然因为人间灵力与仙人间的不适配,将绝大多数仙人皆封印在玉泉山上。
记忆外的祁元望着洛云然的形影,眼中漫上些水汽来。
洛云然的身影有些模糊,他于是睁大了眼,却无法阻止水汽凝聚,落下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看洛云然灵力尽失,看他身上的毒性发作以至于他几乎再不能接触阳光,看他隐居在黑暗中,看他盛世则隐,看他乱世而出......
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他始终与一个死人无甚区别。
洛云然似乎有意将自己与一切美好的东西分隔开。在那些人民真正幸福的年代他是决计不会踏出店半步的,而那些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倒会出去。
去救人——好似因为承受了太大苦楚而再替人分担些也毫无影响了。
于是他便与时代脱了轨。外界正飞速地发展着,他却依旧是那身才入人间的装束,严防死守般将自己与人间烟火隔离开。
祁元没有再清晰地意识到,洛云然像个过客,若即若离,冷眼旁观,仿佛随时能够抽身而退——抽身而退,在人间这个舞台上退场。
于是他心中便升起了莫大的恐慌。
记忆中日子过得极快,甚至大段大段的跳跃。不过眨眼,似乎便又越过了一段极长的时日。
说是似乎,因为那家小店中的装潢一千年来从未变过丝毫。
那天,店中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天下了雨。任帆将伞上雨水抖落,迈步进去。
桌上只有一壶冷茶,他也不嫌弃,随意拣了个杯子洗刷好倒了一杯,然后坐在洛云然的对面。
他没有说话,洛云然也毫无想要说话的意愿。他对任帆的到来几乎是无动于衷的。
“我前些日子为你算了一卦。”半晌的沉默后,任帆道:“故人来,这是我的卦——可以被你主观意愿上认同为故人的,恐怕就那一个吧?”
洛云然还是没有说话。
“还有,我问了问周明,据说最近有个不入流的小世家祁家生了个孩子。是儿子,他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祁元。我偷偷探了探。灵魂波动全然相同。”
洛云然依旧不语,只不过捏着被子的手泛起了点白色。
任帆也知道洛云然这副状态绝不单单是一个祁元造成的,能将他逼出些反应便已心满意足,见状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但洛云然始终没有去主动找祁元。
身上略添了丝活气儿,但也仅此而已——这丝活气可能只够让他将古袍换成现代式的风衣。
记忆再次转场,祁元不期然在这份记忆中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他看见了荆宿。
他是陪着他的朋友来的,本来是一派百无聊赖,上一刻正跟好友说着“我跟你讲我看的一定没问题......”下一秒便犹如被扼住了脖颈,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去看洛云然。
于是祁元便知道,这人约莫是将洛云然认出来了。
洛云然倒是没有注意他,那问题大概并不严重,他仅仅随口几句便将那人打发走了。
离开时,朋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惊道:“你真是神了!大师说得竟跟你没什么差别!”
荆宿似乎压根没听朋友的话,嗯嗯啊啊敷衍过去,只一个劲盯着洛云然。
也就是那位好友拿出手机的时刻,祁元瞥见了上面的日期。
二零二零年八月九日。
——是他与洛云然相见的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