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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身消魂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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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先前取血留下的后遗症,又许是他始终是天界的人,不大能扛得住人气的侵染,没多久,他便开始畏寒起来。与此同时,原本被他溜着的莫听也察觉到他的踪迹,开始悄然逼近。
他没办法,只得再次挪窝。
遇到小楼那日,完全是莫听一直在原先居住的城池打转,谁料逃亡途中又遇到了些歹人,刚找到小巷歇了一会儿,谁知就这么跳到了小楼面前。
小楼是个有趣的姑娘,禁不得逗,旁人一句玩笑她耳根都要红上许久。他一开始很喜欢同她说话,她有些警惕,聊了几句后话总说到一半就停,多半是注意到同他说这些女儿家的事不太合适、可他都会执着引她开口,甚至会多透露些自己的事。每当他说自己在人界的见闻时,她就会睁大杏眼痴迷地听着,哪怕他讲完了,她也会愣愣出神,像是没从故事里抽离一样。
她是向往自由的,可这二字从来就是不属于她的。
他有时也会想,若哪一天离开了嵩城,要多多给她写信才好,省得她找别人给她讲故事。别人的故事哪儿会有他的好,他可是活了好些年。
本以为小楼会是朋友,后来从殷大夫那儿得知她的处境后,不免有些心疼起这个姑娘来,于是去那儿的次数比以前更多了。小楼玲珑心窍,怎么可能不懂他的恩情,她深知自己拦不住他,也还不起,只能尽力对他好。她的厨艺不错,便经常会给他做些吃的,他破旧的衣服也多半是由她来缝补的。小楼当然清楚给男子缝补衣物会引来怎样的非议,可若要她给些别的,便是给不起的。
于是,在某日息岳帮忙收摊回家的时候,被在门口嗑瓜子的大婶逮了个正着,小楼见状,借口说自己有些饿了,想让息岳给她去街头买碗汤圆。她往日从没对息岳提过什么,息岳欢喜之际有些疑惑,脚步便慢了半拍,于是这半拍便拦住了脚步,让他听到了大婶对小楼的讽刺诋毁。
在大婶开口到他站出来的期间,小楼一直支吾着想开口辩解。最后是他毫不在意被大婶大嗓门引来人们的目光,坚定地握住了小楼的手,向他们宣布小楼是他钟爱的女子,他们日后会成婚,希望大家不要泼那些莫须有的脏水,她会难过。
那恐怕是他最紧张的时候,心跳得比第一次取血时都要快,他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些仙童追着过来了。可一撞到她触动又震惊的视线时,他再也想不起别的,只记得她的一瞥一笑,只知道她的身躯娇小瘦弱,没有他护着,只怕是会站不稳,毕竟她的身子抖得那样厉害,甚至让他在一腔心意表明后陷入巨大的后怕。
若是她不愿意,他要怎么办……
小楼的回答来得有些慢,他连那段时间里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家门前的野草好像比上次来时高了许多。
他还是被上天眷顾的,他面前的姑娘,并未犹豫多久,也给了她一个答复。他几乎是眼神呆滞地盯着她的嘴唇,听到那五个字颤抖着从她嫣红雪白的唇齿间蹦出来。
“他说得不错!”
他赌对了,原先连赔罪的话都想了个开头的他,此刻只觉得心头被来势汹汹的狂喜占据,甜得泛酸,就连鼻尖都酸了起来,眼眶也热了不少。他想,自己或许要完了,该不会是血液里的火又烧起来了吧。可一对上小楼真挚的目光,那火瞬间化为飞烟,只凝成心口的一块方糖,甜得看那些人的嘴脸都亲切了不少。
他该亲亲她的,在那一刻。
可他没这么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转了好几个圈圈。直到小楼喊晕才念念不舍地将她放下,笑意化了满脸,眼里都是她。
小楼被他盯得害羞,满脸通红要走,他也不追,站在原地笑得跟二傻子一样。她本打算回去拽他的衣袖的拉到角落说话的,一见他这模样,捂着脸跑回了家。
那是息岳最开心的一天了,连带着那些讽刺小楼的人,他只看了一眼也没多管了。
次日,小楼将息岳喊了出来,红着脸问他昨日说的还算不算数,如果他反悔的话,她……
他只听了半句就打断了她,振振有词,昨日全是肺腑之言,他从来不会口吐戏言,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见。
小楼听他急着解释,没忍住笑了出来,主动将头埋在了他怀里,紧紧拥着他,笑得光明正大,与每次他逗弄她之后嘴角微扬的样子全然不同,坦诚而炽热。
明白她的心意后,他也渐渐大胆起来,开玩笑不够,有时候还会捏捏她的脸。本就通红的脸经他按搓揉压后,倒显得圆润了些许,乍一看像个红灿灿的灯笼了。
灯笼?他似是被什么点透一般,心血来潮买了上好的绸缎,又跑到竹林里寻了些长而软的竹条,拿回去用小刀细细削了,做了个小巧的灯笼给她。
小楼刚拿到的时候很是惊讶,一是没到元宵,二是她从未提过灯笼,也不知他怎么突然起了做这个的念头。他却坚持送给她,说他想送东西便送了,管时宜合不合适呢,只要她喜欢便好。
喜欢么?
小楼将灯笼转了一圈,这绸缎薄而透,厚薄大小适宜的竹条搭成优美流畅的弧度,日光一烤,就在她手上留下一道赤红的轻纱。她看了会儿,才想起来少了些什么,原来是里面没有蜡烛,便打算晚些时候回去取。
息岳却拉住她,说他之前见的灯笼都是没蜡烛的,可见有没有蜡烛也是不打紧的,何况他只觉得这灯笼红彤彤的甚是像她才做的。
就这么一句解释,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小楼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想打他两下,手边的除了摊子就只有这么个脆弱的物件,手扬了又放,还是落下来,赌气不理他了。
他却在一旁看着她笑,果真跟他想的一样,她红了脸,便更像了呢。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尤其是在楼大娘发病后,一股低沉而绝望的氛围便在他们二人之间缓缓飘荡。息岳虽一直待在临清宫,但对药理并不涉猎,且那只伏面怪狡猾得很,在楼大娘身边时总将气息压得极低,息岳不曾感知到,一直都找不出楼大娘的病根。他那时只觉得自己弱极了,哪怕思恙仙子出于善意将他放下来,他似乎还只是当时那个趴在榻上任人宰割的药罐子,连挚爱之人的亲人都救不了。
他也想过要给楼大娘鲜血,但殷大夫无意间提过楼大娘的病情,只宜静养,若突然给她灌个什么仙丹妙药,只怕身子骨会撑不过去。
他这才止了这个念头,继续翻各种医书,希望能找出病症。只是可惜,小楼娘的病因实在太多,像殷大夫那样的人都只当积劳成疾,他一个半吊子,怎么可能找得出来。是以,那段时间他几乎一边在质疑自己的无能,一边又无比渴望谁能拉楼大娘一把。
救她的人来得很快,在他们束手无策时,带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小镰刀来了。
在听完小楼的介绍后,息岳这才认认真真将璐儿打量了一番,许是璐儿给人的感觉一向不差,他竟然觉得这人有些亲切,哪怕知道她可能对于降妖伏魔之法有些精通,也并未动摇自己可能与她相识的念头。
这念头最后是被璐儿自己打破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息岳自问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心里藏着一团火,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执着,明明外表是纯澈可亲的,带着对世间的好奇不断探索,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意外的冷静,换句话来说,好像发生的种种都在她意料之中。可据他来看,她并没有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此,便只能归咎于她对红尘的不信任了,不忌惮用任何眼神揣测所遇到的任何人,对他们的期望降到最低,即便某一日出了变故,也能以最大的坦然接受这一切。
他依稀觉得,这个璐儿,经历过巨大的伤痛,否则小小年纪,怎么会心如死灰一般。
在明白璐儿将涓涓善意对小楼表露后,他无力深究璐儿的来历,只因他察觉到,有两个家伙追到了嵩城。他并不意外,在躲到嵩城之前,他故意暴露了行踪,他本以为这一次在嵩城也待不了多久,不愿让莫听为难,便隔一段时日制造一些动静。
只是到了嵩城后,才恍然有一个地方也能牵绊他这么久,想来是再难从这座城走出去了。他甘愿,也接受莫听找来的事实,只担忧届时会给小楼带来麻烦,恐怕又得去一个地方藏一阵子了。
没想到莫听很快就给嵩城带来了麻烦,城里流民偶尔也会有突然暴毙的,或被一些丧心病狂以杀人为乐的人杀害,或染上怪病药石罔效于无人之夜悄悄死去,可这一次截然不同。那乞丐死于毒杀,身躯也被人当了点心,无疑在嵩城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要知道妖物虽存于人界,但极少这么胆大行凶。
修仙之人被引来,他知道小楼身边不能缺人,便尽量避开他们,守在小楼摊前。这段时日他想了很多,先前他将莫听那么遛着,恐怕也引起了他们不满,否则也不会这么具有威胁性的杀人。他不惧莫听,也不惧修仙人士,除了怕小楼发觉他的身份,更怕莫听会干些其他的事情来。他想像先前一样将莫听引走,可莫听越发警惕,一直在乞丐死的周围徘徊,他明白体内残存的灵力还剩多少,哪怕灵力耗尽,也不能与之一拼。
身体的虚弱告诉他,哪怕躲过这么一劫,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早有预料的,只是总是被眼前的甜蜜蒙蔽,以为先前从未同一个凡人这么亲近,难免会受影响。不曾想,这可能是他消亡前夕最后的幸福时刻了。
敞开心扉面对死亡后,他第一次有了快慰与哀伤夹在的感觉,掐指一算,从天界逃出来到今日,已经过了差不多七八百年,若是换成其他同族,只怕是高高高寿了,他该知足才对。可心底,总是有什么在轻轻拽着他,他舍不得那恳切的请求,总觉得这么多时日还是不太够,他最想的,还是同小楼携手啊,若能共白头,便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一旦与小楼的眼神对上,他便觉得自己自私得很,若是前几百年下凡后没什么察觉,但与凡人相处了这么些年,他早已猜到了自己的特殊。他为神兽,虽能带来祥瑞气兆,可这么些年来,他身边的人,总是霉运缠身,好一些的活过三十岁,不好的,天生暴毙的都有。他与小楼相识不到三个月,楼大娘便被伏面怪缠上,即便被璐儿赶走,身子也像落叶似的一下枯萎了下去。
真是身子骨太弱了么,真是像殷大夫说的那般劳累过度么?
他能用这个借口骗过小楼,骗过璐儿,骗过楼大娘,可他能完全骗过自己么?
息岳啊,哪怕你再不愿,也该醒醒了啊……眼前的一切是你拿别人的命换来的,你真能享受得心安理得么?思恙不惜违反天规将你放出来,你就成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又一无是处的怪物么?
他摇头,紧紧捂住头,心里像突然蒙上了陈旧的灰尘,铺天盖地,将他的不舍,将他的思绪,将他的希望,捂得严严实实。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他去了一趟铁匠铺,随后又走近医馆,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将所剩无几的灵力全然渡进意识不清的妇人身体里。他觉得有些好笑,他救人一向靠血,别说是凡人了,神仙只需半碗血就能全然恢复满身的伤,可他在弥留之际救人,靠的却是灵力。那些神仙于他非亲非故,他的血给就给了,事后他们有没有活过来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眼前的这个人,他却是衷心希望能睁开双眼的。
一番动作下来,他有些脱力,满脑子想的都是不用再连累他们了,苟延残喘的日子,再同小楼好好道个别吧。不曾想,他走得匆忙,丝毫没注意到悄然跟上来的软布,等委身藏于树林中时,才发觉身上的白布,他没有多的力气对付它,无可奈何地任由它制住胳膊,等着璐儿的追来。
这丫头没带任何人,胆子也是大。正好,有些话不便让旁人知晓。他以说遗言的态度,将自己的来往说了一遍,只期望她能替自己守住这个秘密。她的态度也让他疑惑,明明是让他好好活着,却硬是让他滚一边死的语气。他用自己的秘密换来了一个短暂活命的机会,毕竟她留他一命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
他想,自己若向楼儿坦白的话,她是不是真的能原谅他?
璐儿让他走,自己留下与莫听拼命,他踌躇着,深知帮不上忙,便离开了。璐儿杀不了莫听,莫听也不一定会对她下死手,若莫听事后找来强行要带他走,只怕也不会给多的时间。
他回去后,找了莫听,撒了人生中第二个大谎。他说,自己会跟他们回去,只是希望能给他留几日。
莫听跟楼儿一样,都是好骗的,这么白白信了他么个大骗子。他在楼儿面前应下吃年夜饭的约定,又将汇集了天元的衣裙让璐儿送给她,做完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不仅是骗子,还是个胆小鬼,死到临头,还是没有勇气向她言明真相。
他原想死得远些,可最终也只拖着身子走到了临西街头,之后便挪不动步了。死在这儿也挺好的,若魂魄还能聚齐的话,遇见欺负楼儿的,还能帮着吓一吓给些苦头吃吃,还能在这儿看着她,也算圆了一个愿……
那一夜,嵩城多了几道不知从何而起的东风,吹散了街头那几根稀疏的金色羽毛,它们在亡灵的注视下归于天地,又在源源不断的思念中获得永生。
至此,熹鹤一族彻底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