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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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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为居到白先生的住地,是庄园的东北角绕到西南角,要半柱香的工夫,她却是浑然不在意,就当是练习清心决好了,她还指望着未到年老力衰时,能像书中侠士般飞檐走壁。
一路避开各色人等,免得见了应在秦总管处领命的她,生出些无谓的臆测来。
阙如居,与往常一般的人迹寡淡。桐木新漆的外门,还是去年秦总管逼着刷上的,斑驳的铜环寂寞地睡着。若她守礼,先生怕是会陷她于“小扣柴扉久不开”的尴尬。人于先生,不及花草亲近。
跨过大面积的花圃,堪堪三间的屋子比起那姹紫嫣红是黯然失色,白墙黛瓦,毫不轻灵的门窗,叫工匠们望而叹息的笔直棱条,把所剩无几的玲珑尽数抹去,离国饮誉的鸟瞰飞檐自然更是觅不到踪影,以简单的挑梁取而代之。这该是庄内最最朴素的房屋了,江七月又一次在心里重复着。
但将视线转到正厅中研磨花粉的身影上,最常见不过的月色素皱长衫,不见一丝绣工,却被他穿得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瓷般雅致的容颜,汲取了皎月清辉,氤氲着暖玉的柔和,举手投足,都带着山野灵气,连侧身带起的衣带,都似有生命般翩然。前一刻的粗陋小屋,因主人的翩鸿毓秀,也一跃而生为仙台妙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刘禹锡的名句这样解再恰当不过。
“你预备在这门槛上看多久?”等不来她的清醒,只好出声,抑扬一如气韵的飘渺婉转。
她托腮,仍然目不转睛:“我天天来时都恨不得拆了这小屋,可每次一看见先生,便觉得是高山之于流水,再相契不过了。一人之力如斯,七月想两年亦不解其中奥妙。”
无可奈何地笑:“全庄上下只有你这么大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藏藏掖掖,倒授人以话柄。先生难道喜欢被偷窥么?”她直言。
她的理直气壮,总让他无言以对。
“你今天来早了,按理二少要回来,秦总管不会放人才是。”
“正是二少要回来了,秦总管当着我的面演了出‘惊蛇’,我额头莫非镌刻着奸细二字么?”顺手拈起他桌上的豌黄糕,祭自己的五脏庙。这一出戏,还惊走了她的早饭。
他把盘子递过去一些:“你觉得自己无辜?”
“我不够安分守己么?”反诘,手上也不曾停,得寸进尺地再倒了杯“枫津”。
他笑:“说自己失忆之人,却将闻所未闻之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你如何想?”
“早说这些对于七月,就像是吃饭呼吸一样,难道忘了自己的生平,还非要忘记吃饭呼吸不可?”语气明显减弱。
“人皆说江七月明颜善言,半点不错。若你是秦总管,听此言论,又当如何?”
她不甘愿地承认:“易地而处,我定会评说‘信口雌黄’。秦总管果然比我高瞻远瞩,可我也顺了他的心,将角色演绎到位了。”
“是呢,惊天言行,求得安身立命。有谁没听说过慕容青衣呢,接下去,平江府的说书先生都要闻风而至了吧。”
迎上他温和的戏谑,她也笑了。一觉醒来,穿越至历史上无迹可寻的朝代,再谨言慎行又如何不被看出端倪,因而她选择张扬恣意。暴露于危险,反倒安全。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的。况且这是个尊卑有别的时代,她不拿这新奇做筹码换来地位,难道要等到因他人随口一句话丢了性命,再怨叹自己命如蝼蚁么。无论在哪里,她都是江七月啊。
还欲再说,眼睛却被冰冰凉凉的膏状物遮盖,一股馥郁芬芳随之弥漫。
“躺下。”
她乖乖照做,半靠在他的竹榻上,一动不动。只感觉暖暖的指腹一点点拂过睛明、攒竹、鱼腰、丝竹空、风池诸穴,那被牢牢封锁的疲惫酸疼如出笼猛兽般叫嚣,又瞬间被安抚。
“昨晚又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吧。”眼底的青黑在白皙下愈加明显。
“先生可理解成,您的《花经》旷古绝今,所以让七月手不释卷。”懒洋洋,音量低了少许。
“《花经》上可没有紫藤情深的故事。”热力流连在承泣穴。
“就说吧,我是人人盯着的靶子,只言片语都会人尽皆知,传播得比风还快。”她的周围处处都是眼睛呢。
“可你不妨想,那是他们对你的仰慕,所以事无巨细,言者自得。”
“自欺欺人,需要极高的技巧。”
他轻哂:“碧痕动容的生死相随,不还被你下论说不智、愚蠢、盲目、自私不孝,你几时在意过他人的眼光了。”
这如影随形的监视,该费多少人力物力呢。
“先生——”
“我叫逾白。”难得他对名字也有坚持。
她笑得狡黠:“先生可曾听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我九月年满二十一。”
掰掰指头,她算得好生辛苦:“三岁的时候确实还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
“心算强如七月,也要学小儿屈指么?”突然加重了指上的劲道。
她吃痛,心中瞬息万念。复杂的计算题呢,当初醒来看到水中倒映的少年容颜,明明是自己的脸,却是眉眼稚嫩,吹弹可破,尘封记忆中的青春颜色。二十八岁,还是芳龄二八,唉,不可说,不可说。
“庄内上下皆唤先生为先生。”笑眯眯似说绕口令。
“可你是七月。”轻描淡写地挡回。
“呀,辰时三刻,秦总管要来砍人了。”她惊觉地跳起来,半刻不停地冲出门去,错过了身后那微不可闻的叹息。
“七月,你又相信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