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拉快跑》马小鹿

3、小白裙

　　罗拉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了。
　　在妈妈的张罗下换这弄那的，罗拉觉得又羞耻又恶心。虽然多年后罗拉承认自己当时想法挺无知的，但她还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早晨的感觉，甚至对妈妈充满了愤恨，恨她这样地不知廉耻。是的，罗拉觉得觉得连自己都一同被作践了。
　　罗拉想起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上几个高大的女孩子似乎就已经有这么回事了。她们神神秘秘地相约一起去上厕所，共同怀揣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其他女孩面前隐约是有些骄傲的。
　　为什么这件事到了罗拉自己身上，就那么难过呢。
　　罗拉照例穿上自己喜欢的白裙子，妈妈说，还是别穿白的吧。罗拉没听下去，她现在根本不想再多看妈妈一眼，也没理会妈妈说要送她去学校跟老师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自己背着书包冲了出去，大力把门砸在身后，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好过一些。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罗拉感觉到两腿之间有个东西有个异物别扭地操纵着自己，让她走路奇形怪状的，像个小丑。罗拉委屈地几乎又要哭了。
　　罗拉来到办公室，班主任当然没有等她，已经先行上课去了。罗拉想起昨天教导主任说把她分在初一3班，于是自己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挨着找了过去。
　　站在3班教室门口，大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班主任上课的声音。罗拉不敢直接敲门，也没有从教室窗户往里打探，就呆呆地站在门外，有些回不过神来。
　　忽然隔壁4班的教师门被拉开了，一个短发女孩被老师推搡着撵了出来。老师把一个书包往地上一砸，爱画就回家待着慢慢画吧！然后又砰地关上了门。
　　罗拉看着砸到自己脚边的帆布书包，白色的，上面画满了张牙舞爪的简笔小人，挺生动的。
　　短发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走过来捡起书包，抬眼看见了罗拉：“迟到了？”然后又看了看，“你挺面生的啊。”
　　罗拉不说话，看着她。女孩逆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站在罗拉面前，短发被镀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色，额角有几缕碎发不驯服地溅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去，脸色粉嫩得让人有冲动想捏一下。这女孩长得真好看，罗拉心里突然由衷地赞了一句，却把自己吓到了一跳，仿佛话已经说出了口似的。
　　女孩也上下打量了罗拉一会，然后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拉过罗拉的手腕。
　　罗拉还来不及反抗，她已经在罗拉手腕上画下一个简易的表盘，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然后她满意地拍拍罗拉的手腕：“走吧！”
　　啊？罗拉彻底蒙了。
　　“放学时间已经到了啊。”女孩得意地指指表盘，“我叫唐卡。”
　　教室门突然开了，班主任惊讶地看着罗拉：“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
　　罗拉扭过头，那个自称唐卡的女孩已经跑得不知影踪，罗拉怀疑刚刚自己发了一个白日梦。
　　班主任让罗拉坐在第一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快下课的时候，有人敲门。班主任打开一看，砰地又把门关上了：“干脆就别上了，凑什么热闹！”
　　罗拉好奇地张望了一下，窗户外一角蓝格子衬衫一闪而过。有自己规定放学时间的学生，还有快下课才来的学生，罗拉再次感觉这个学校真是匪夷所思。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午饭是在学校食堂吃的。罗拉总觉得周围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大概这就是转校生应得的待遇吧。转校生给人的感觉总是清高，孤傲，其实才不是这样。小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往往不知道怎样跟人打交道，所以只好谁也不理，自己待着，其实心里紧张着呢。
　　罗拉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直到一天的课结束，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可是回家就意味着又得面对爸爸妈妈和凌晨那个画面的记忆，罗拉忽然烦躁起来。
　　同桌的女孩拉了拉罗拉的胳膊，罗拉记得她自我介绍叫夏桑菊，学习委员还是什么的。罗拉看着她，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似的，吞吐了半天：“你……那个……裙子……”
　　罗拉正摸不着头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啊这样红！”罗拉转头，看见面前站着个高高的女孩，大眼睛，尖下巴，神情倨傲地看着罗拉。妈妈说这样的长相就是标准的狐媚子。
　　啊，妈妈，罗拉突然想起妈妈早上说过的话，拉过裙子一看，白底子上好几个凝固的血点红得刺眼。难怪同学们一整天都看笑话似地朝她窃窃私语，难怪夏桑菊吞吞吐吐又不明白地说出来。罗拉突然悲从中来，恼羞成怒，一整天的情绪全部爆发了，随手抓起桌上的笔袋，就往面前那笑得一脸嘲弄的狐媚脸扔去。
　　罗拉始终没回忆起当时那一声尖叫是自己的，还是那张被笔袋砸中的小脸发出的。
　　抓狂归抓狂，罗拉基本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在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抓起书包，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罗拉一边跑一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搬来这个小镇，一切事物就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一天之内，不但看到了自己一辈子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场景，而且还做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出格举动。要知道，罗拉在市区念小学的时候，是个众所周知的乖孩子，别说拿东西砸人了，就是带脏字的话，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啊。是的，连想都没有想过。
　　可是她现在非常想找一句脏话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罗拉跑过教学楼，跑过办公楼，跑过操场旁的一片草地。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哇”的一声，似乎有人从草地里坐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罗拉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哇什么！你哇什么哇！”罗拉尽力让自己的气焰看上去嚣张一点，绷直了脸凶巴巴地问。
　　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男孩坐在草地上，呆呆地仰头看着罗拉，罗拉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不示弱。
　　旁边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嗨！”罗拉低头，才发现夏日的长草里还躺着一个人，双手枕在头下，笑笑地看着她。
　　我叫唐卡。原来早晨走廊上那次相遇不是白日发梦。
　　罗拉看着唐卡凌乱短发下明亮的眼睛，突然无限委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喂，喂，我刚才只是想说，哇，这姑娘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没别的意思。”穿蓝格子衬衫的男孩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忙脚乱地起身想腾出块地儿让罗拉坐下。罗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男孩破牛仔裤上一边写着“义”字，一边写着“勇”字，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相遇。
　　啊，是他。
　　唐卡看着哭得乱七八糟的罗拉，皱起了眉头，“她就是你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吧？”
　　“谁知道呢，我早上去晚了，班主任直接没让我进教室。”蓝格子衬衫想了想，“八成是让紫苏给欺负了，她最看不过谁比她漂亮。”
　　这是在夸自己漂亮吗？罗拉闻言止住了哭，心中窃喜。罗拉就是这样的小女孩，开心和不开心都是一阵一阵的，巴不得身边的人都把自己当公主宠起来，一听见好话就喜形于色。
　　“对，他是在夸你漂亮。”唐卡似乎看穿了罗拉的心事，哈哈大笑起来。
　　罗拉掩饰着自己的不好意思：“你们说那个紫苏，是不是个子高高的，大眼睛，尖下巴。”一脸狐媚相。她好不容易吞下最后一句话，看蓝格子衬衫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刻薄了一句，“她还真当自己是中药呢，紫苏紫苏，真矫情。”
　　唐卡又哈哈笑了起来。罗拉发现她很爱笑，笑的时候上嘴唇微微一噘，很好看，却又掩不住一点轻薄的意思。罗拉看得有点呆。
　　“紫苏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小心眼，爱使坏。”蓝格子衬衫辩解着。
　　“哦。”罗拉老老实实地说，“我刚用笔袋砸了她的脸。”
　　蓝格子衬衫一脸的错愕，唐卡笑着拍拍罗拉的肩膀，“胆子还不小。”
　　罗拉怎么听都觉得她这句话里有点赞赏的意思。
　　“好啦，时候不早了。”唐卡扔掉嘴边叼着的一根草，拍拍手站起来，看着罗拉，“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紫苏也会去。”
　　罗拉摇摇头。
　　“怕了？”唐卡似笑非笑，言语间带着戏谑。罗拉很想知道，这样好看的一个女孩，为什么看人的眼神却那么痞气，看得让人有点晕眩迷惑的痞气。
　　罗拉不屑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准备要走。
　　“喂！”蓝格子衬衫叫住罗拉，麻利地脱下自己的衬衫，示意让罗拉围在腰上。
　　罗拉想象了一下穿白裙子围蓝衬衫的情形，觉得自己实在缺乏他那种左腿写“义”右腿写“勇”来引人注目的勇气，于是断然地拒绝了。
　　“可是你……”蓝格子衬衫指着罗拉的白裙子，有些说不出口。
　　罗拉又羞又气：“我就爱这样的图案，我故意的！我喜欢！行不行？”
　　唐卡一脸好笑的表情看着两人。蓝格子衬衫挠挠头：“那你上下学路上小心点，紫苏她……要不以后放学我送你吧？”他试探地问。
　　这小古惑仔果然喜欢上公主了，罗拉想起自己昨天在学校门口遇到他时的胡思乱想，心中一阵狂喜。既有小女孩感觉到别人的喜爱时的得意，又有真相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的满足。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事情的发展和自己的预感完全一致时，罗拉就会忍不住崇拜自己，恨不得从身体里分出一个小罗拉来拍拍自己的肩膀：“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啊！”
　　罗拉膨胀得一塌糊涂，骄傲地挺直了身子，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蓝格子衬衫紧追不舍的声音：“喂，我叫付义勇！她要是找你你就报我的名！”
　　罗拉想到他牛仔裤上那两个傻乎乎的字，笑了。
　　回到家中，看着妈妈一脸关切地迎上来嘘寒问暖的脸，罗拉还是有点缓不过劲来。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用力地洗着裙子，打定了主意至少一个月不跟继父打招呼，一个星期不给妈妈好脸色看。
　　然后她拉开门，冷冷地对妈妈说：“我要一辆单车，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