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坠泥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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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相隔啊……”
花照影托着腮，在琴音里叹气：“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世事如月，圆缺无定。”
吴奕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专注得使狐狸怀疑茶碗内正缓缓浮现娑婆世界，佛陀慈光短暂地赠予书生半片余亮，成就此刻通明双眼。他总是这样奇怪，置身茶水温香，清隽琴曲，甚或妖狐无意挑露的风情艳事，沉迷中也有三分魂脱身窍的疏冷，然而冷意并非出于抗拒，比之抗拒，那份缺乏生气的温吞态度，倒更像一种被温柔包裹着的长久消极。
就像那个晚上。
花照影仿照着吴奕垂眸去看茶汤中的倒影，微微呼气，掀起涟漪波纹。
茶水上的脸孔被水纹拂乱，出神间眉眼露出一点不可查的困惑，他想，那晚被吴奕披上外衣的时候，脸上显露的神情，大约也是这样困惑吧。
彼时，纱窗外的蠢笨蛾子仍旧冲撞不停，迫不及待演上一段燃翅而死的笑剧，案上灯烛将要烧尽，烛泪堆积在烛台，被昏光映出几分透亮。书生的脸也笼在昏光之下，眼睫扫落暗影，手掌则轻覆狐妖衣襟之上，用抚摸幼猫的力道轻轻揉按。轻一些，再轻，停吧，再按，重一点，指尖跟从花照影口中变化无端的轻重急慢时时改变手势与力道。蜡烛烧到根，不知过去几多时辰，狐狸心尖的麻痒终于传递到书生僵冷的指尖——长久动作之后的麻痒。
央人揉按胸口的时候，花照影未尝没有一点隐晦求欢的意思。他不明白书页下的暗流，但却模仿男女调情之时的暧昧言词。灯影，衣香，温热皮肉，这样的好时候大约应当共赴春夜梦境。睡觉，翻滚，纠缠，白花花的肢体难解难分，如若用在眼前书生身上，大概也不会觉出黏腻腥气，同友伴探索诡艳光怪的欲望世界于精怪而言并不可耻，书生的俊秀皮囊与温柔态度激出他为兽为妖迟来的躁动，但是那点躁动似乎不能全然归于皮肉之欲。焦渴不在下腹器官，而在喉头心尖。
半蒙昧间抛出的索欢枝条，被书生握在手中，却无下个动作，只是轻轻拢手，摩挲细叶的脉络。
若是登徒子，逢上美人缠香送吻，一定将细枝牢牢拽住，顺势施力，整株花都揉烂了团在掌心，任由花汁从指缝滴答漏出。然而眼前书生不是登徒子，过头的温柔反倒成为束缚身心的锁链，待到花照影不再哼哼，他便收回手指，褪下外衣披在小狐瑟瑟颤抖的双肩，仔细拢紧。
灯烛燃尽，好在天光已亮，飞蛾撞累了歇在角落，他为任性懵懂的狐狸系上衣带，话音也是温温的：“你会难过。”
“什么难过……”花照影眯着眼，快要睡着。
吴奕将手指拢在袖中，拢暖了，才探出来覆上狐狸的脸颊：“等你真正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便会难过。”
“我想要，睡觉，吃甜果，吃山鸡，吃镇北糕点铺里的荷花酥，还要听说书人讲够三万三千场，这些都是我想要的，你不知道么。”
昏昏欲睡的狐，头颅一点一点往下低，话语一句比一句更模糊。
吴奕的手指，从柔软颊面，抚至对面之人鬓间的发丝：“在下……我知道，你喜欢这些，除此之外，还喜欢踏遍人间山河州府，你是自在的生灵，喜欢什么都不稀奇，可是，唯独这几样东西你不会喜欢。”
“什么东西……”
“笼子，锁链，还有夹缝之中不得喘息的痛苦。”
吴奕将手中乌发掖至耳后，指腹温存地擦过耳垂，眸中一点轻怜，遮掩爱火：“借你的懵懂逞我的爱欲，到最后，你会怨我。”
春夜的记忆，止于书生眼中微晃的水光。
花照影施法将茶水换作单面小镜，镜中清晰映照出自己余红未褪的脸颊。真是奇怪，那晚勾缠撒娇的时候并未脸红，方才只是撞见书生偷偷描画的小像，怎么立刻心如擂鼓，面如火炙。
那种小心掩藏着的珍重态度谨慎行止，不肯声张的潺潺水流一样的好，躺进去像是陷入软绵的云朵，安适间生出一点轻微的慌乱。好像回到初生的时候，蜷缩在狐母身旁，怎样撒娇耍泼都不碍事，大狐总是包容应允的，可是不知哪一日，她便消失。
他察觉到书生温柔得近乎生而有之的指间呵护，天生温文不加亵渎，然而那双搦管的手，竟用手中笔墨，描出一个满溢绯色遐思的春睡图卷。画中的自己衣衫半敞，原本妥帖的衣物也被画出几分薄透。掘出书生端方表皮之下的人欲，如同亲手打碎一尊菩萨像，金漆土泥之下尽是层叠妖花，硕大鲜艳的花瓣，就这样砸到他胸前，怎由得人不脸红。
花照影将掌中几乎揉碎的杏花隔窗掷向卖花姑娘的竹篮，琴曲声停，便与吴奕一同迈入拥挤的街心。街边的香粉吸引他的鼻子，胭脂铺中萦绕满室女儿香，狐妖爱美，年纪稚幼的小狐往往不太信守阴阳之分，启开瓷盖涂抹香膏，是寻常消遣。
嘈杂人声，簌簌落花声，花照影撩起腕间衣物给吴奕嗅闻，正待问：左腕的好还是右腕的好，余光向铺子门口正对的杏花树下一瞥，人僵住，话语也锁在喉头，哆嗦起来。
你道他看见什么。
杏树下，道人雪白的衣袍沾落点点浅粉花瓣，身姿却如松如竹，背后长剑却是花照影认得的，那是斩落他新生狐尾的冷刃。
藏在快意背后的惧怖一朝揭开，露出其中冰冷的噩梦。玄光的侧脸，雪袍，长剑，成为一只张开獠牙的恶鬼，于他眼中，下一刻便要扑至身前，将自己斩作碎片。
“奕哥哥，奕哥哥……”他哆嗦着牵住吴奕的衣角，因为手指虚软，牵了三回才落入实处，“不挑香粉了，我肚子疼，想睡觉……我们快走吧。”
手指不灵，脚底却灵，花照影扣着吴奕的手腕，强行拽着人奔向店铺后门，踉跄间撞倒瓷盒也顾不得道歉，幸而吴奕匆忙掏出银钱放在柜台，才不至于被老板半途拦下。
转眼，二人皆不见。
树下的玄光拂落衣上细瓣，与央他驱邪的老翁专注交谈间，忽觉心头一跳，像是露珠自荷叶边缘悄悄滑下，无来由的不痛快。
他向右看，右面正对着的胭脂铺子挤入几个姑娘，围在一处挑拣香粉。
大约落花太多，使人走神。寻不出理由，他只有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坠泥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