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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旧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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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玄光未觉察狐狸的影踪,那根用于探知方位的红绳,只够推出花照影独行留下的痕迹,身边若多一人,便不能派上用场。玄光无从知晓狐狸的踪迹,只是依循惯例做些驱邪除秽的事,一颗心落在肆虐田宅的鬼患上,更加无从分神关注他物。于是,最终只好在不知情间成为萦绕花照影多日的难缠噩梦。
说是多日,其实那噩梦纠缠三日或是四日,狐狸也不能计算清楚,只记得黑沉睡梦之中总是不得安宁。他好好睡着,因为连日伴在吴奕身侧,又见识了人间万景,梦境也有了可依傍的实物,渐渐缭乱多变起来。今日梦见酒楼里的醉万春,明日梦见琴楼里的绕梁音,还有画坊中清秀斯文的画师哥哥,胭脂铺里懒懒摇扇的掌柜公子。最常梦见的,便是眉边身侧这个端秀书生,即便日日相见,仍旧夜夜徘徊迷梦之中。大多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听书品茶,或者绕湖行船,极少数时候,肢体之间混乱模糊的靡艳片影,便会伴着黏腻湿意惊醒他的睡梦。
如今,梦境中见惯了的事物通通改形换貌,无论他在梦中做什么,在桌边,舟上,或者吱嘎摇响的床榻,前一刻安逸舒展,下一刻,闲适梦境便被凶恶道士一剑刺碎,片片剥落的彩鳞自崩裂处扬撒着流溢金银二色光芒的细腻粉尘,就像蟾宫骤然倒悬,将月桂磨碎了的枝干与玉叶倾洒而下。
掌中身下,书生温热的躯体不知去往何处,眼前只剩茫白天地,道人冷冷地望住他,喝道:“孽畜!”
在修道者震耳的喝问声中,花照影瑟瑟蜷缩起身体,红衫变作红色皮毛,小小的狐狸收敛利爪与齿牙,蜷在云层背后哀哀叫唤。
“盗酒,祸乱凡人心神,你说,你造了多少罪业!”
那柄斩落红尾的剑,尖端戳在他的脊骨。
“呀!”他开口,却只是吐出尖利的野狐嚎叫,嘈杂乱耳,令道人微微蹙眉。
红光一闪,道士手中落了根茸茸的狐尾,尾巴鲜活如生,火焰颜色,掌心跳动。
“一尾已落,你这孽畜,还想再落一尾不成,快将酒液速速交出,再把那凡人的魂放归回去,不然,我便将你余下的尾巴斩作齑粉!”
“不是!”
不知怎的,他竟恢复了人躯,用颤抖着的声音固执反驳:“我没有惑他的魂,他自己……他自己来抱我的,他画我的画像,不是为我迷惑,他甘愿……”
甘愿什么,最后一句,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了——他尚且不懂这种两心相欢的感觉叫作什么。
道士听罢,更是恼怒,锋利长剑划开脊柱,将跪伏着的身躯自中央斩作整齐两半。花照影手指痉挛颤抖,指腹被自己的血暖热,拖拽出一条断续的长痕。
“母亲,母亲……”
脏器散溢一地,胸腔肚腹只是空。花照影贴着自己的血,只觉这副残躯如同一只空荡的狐皮灯笼。灯笼也是破的,骨头断了,分开两半,西风将灯骨笼托着的魂火也熄灭。失血之后的彻骨冷意中,他竟看到通体雪白的庞大白狐缓缓来到他的身前,万般爱怜地舔舐他沾血苍白的脸,然后将他背负于柔软的后背,载着就久别的爱子去往幽冥世界。
“母亲……”
花照影挣扎着挥舞手臂,亮光刺在眼皮上。他揉着眼,这才发觉方才只是噩梦。梦外世界,他正躺在床榻之上,双手紧紧抓住吴奕敞开的衣襟,在胸膛留下两道血痕。
吴奕担忧地望住他,手指落在他脑后,小心地顺着发丝轻抚。
灯烛暖亮的光晃着他的眼,原来,方才刺痛眼皮的光芒,便是床榻之侧,吴奕特意燃点的红烛。
“奕哥哥,我害怕。”
花照影将脸颊深深埋入吴奕的胸膛,冰冷的发丝贴蹭着胸口深而细的创口,发梢沾染血珠,烛光之下,犹如装饰着细小的红玛瑙。
梦魂初醒似的,眼瞳中的水光渐渐透亮。花照影猛地推挤着书生肩膀,移开胡乱磨蹭的脸颊。隔出半寸距离,他专注地注视咫尺之间,那些崩裂流血的伤痕,气息茸茸地呼在裂口,好像无声亲吻:“都流血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害怕了乱抓乱挠,你就放任我抓破你的皮肉?”
“挠我的皮肉,弄不坏你的指甲,若是把手移开,任由你抓挠床柱,开裂的便是你的指甲。”
吴奕眼睫低垂,目光如静谧水流,广阔的一域,装下梦魇中的狐妖。
狐妖咬着嘴唇,像是过意不去,终于,咫尺间仿若亲吻的气息实实落下,成为一个真正的亲吻。舌尖软红湿润,姿态如同小兽饮奶,专注地舔舐着流淌而下的血珠。吮吸声细细地响彻暗夜,花照影的鼻尖凉凉抵着锁骨凹陷处,一下一下,将甘甜腥液吞入咽喉。
半晌,他停住动作,舌尖却还在伤口细弱末端轻抵着,湿软高热的一团肉,食人触手一样吸附着肌肤。妖狐抬眼,自下而上往,如同一个无辜的,挑衅的眼波:“舔一舔还会疼么?”
含糊的话语细辨方可听清,吴奕抚摸他的发顶,勉强压下身内的躁动:“不疼,我没有大碍,过几个时辰,这些痕迹也就自行结痂了,倒是你,做了什么梦,又是哭,又是躲,看起来凄惨可怜得很。”
软舌离开,花照影枕着吴奕的手臂,长发洒在脸侧,一片蓬松茂密的乌云:“有人……要杀我。”
“什么人?”
“从前被我顺了甜酒的人,他拿着剑,要把我斩成齑粉……”
“莫怕。”吴奕揉着他鬓间的发丝,指腹温温地划过耳垂,“很久了,从冬天到春天,他哪里还记得住这桩事呢,你好好的,又没有做什么悖逆天理的事情,他若执意杀你,可是要被天公惩罚的。”
书生轻柔的抚慰,揉平了花照影杂乱无端的惧怖之心。小狐向前凑近了些,避开创口,埋入对方臂弯:“奕哥哥这么说,我也就不那么怕了,可是梦里那人实在太过凶恶,想起来便浑身发冷,你抱着我,再抱紧一些好不好,我身上好冷……”
吴奕依言抱紧了怀中少年,臂膀揽紧纤细腰肢。不久,均匀平稳的吐息声自怀中传来,然而平和不过瞬间,紧接着,又是那一声声惊惧万分的“饶命”、“死道士”、“尾巴”、“母亲”。
狐狸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甲深扣细布,裂帛声响,成就五个空洞。
吴奕拍抚着狐狸的后背,春山一样黛色淡远的长眉,缓缓拧蹙成踌躇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