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33、画中仙

　　“奕哥哥，你要买笔墨书册么？”

　　立在白日的街心，花照影这样问。

　　自那晚之后，他便将吴奕唤作奕哥哥，无人处叫得肆意，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懂遮掩。向来行事收敛的书生竟也不与他纠正，任由狐狸这样叫着，同时不再讲究，开口时只直白称作“我”。

　　此时，吴奕听他轻唤虽还面红，却眉弯眼笑，分他几块碎银，道：“是要挑一挑，你若乏了，便去买些吃的，坐到茶楼里等我。”

　　“才不要，我在这里看你买，再久，又能久到哪里去？”花照影将银子塞回吴奕手里，顺势握过去，指甲停在掌心挠人痒痒，“等买罢了，我们再去听书好不好，上回听到的那一截就断在紧要处，叫人心里好着急。”

　　“好，依你。”

　　花照影听人应了，便乖乖立在吴奕身侧出神，眼前尽是些无聊事物，小半会儿的等待也使人只欲掩口打哈欠，然而，这回等不耐烦了，竟也没有使出那招身影分离的法术。那晚之后，他们巧妙地生出一种默契，身躯魂灵好像被什么无形丝线绑缠在一起。狐狸贪玩贪鲜的本能也被暂且压下，转作冬日畏寒时的依人态度。他懒懒地窝在人的怀里，或者燃烧着的炭火旁边，此时，书生便是驱散周身寒凉的唯一热源，也是搔尽心尖麻痒的钝齿小梳，靠近了痛快，离远了想念。

　　待吴奕买罢了，花照影牵着他往说书人那边走，坐定之后，恰好赶到上回说的那一段。他们照旧坐在窗边位置，窗扇半启，街边吃食的香气与卖花姑娘篮中的香花气味混在一起，更远处还有卖胭脂水粉的，街边偶有嘚嘚马蹄声，环佩碰撞当街纵笑，是春风得意的富贵公子外出踏青，街角也有贩卖字画的落魄书生，郁气杂墨香，人世百态，汇聚在这小小一隅。

　　粉白色的花瓣垂落窗边，花照影将它拿在手里，是朵杏花，花蕊处的细粉漏一点在掌心。

　　他正一心二用，耳朵听着说书人口中奇妙陆离的故事，指甲剐着手心粉末与薄瓣，偶尔还要抬眼看一看吴奕喝茶时的闲雅姿态，小声唤几句“奕哥哥”，惹得书生几乎呛咳。

　　吴奕转头去看窗外的云，花照影仍旧拨着细粉，眼前落下一道影子。茶馆中的伙计站在他旁边，袖子里递出三本封皮空白的厚重书册，挤眉弄眼，暗中传起音来。

　　“书拿过来了，都是第一手的，别说远来镇，就是寻遍人界，也没有哪个提前卖出去的。那对双色蚌珠，你从前说过的，快给我，我就将这三本送你。”

　　“你递到我腿上，我悄悄看一看，看好了没错漏，就给你珠子。”花照影接了书，摊在腿上，无声翻了几页，正待去摸衣内珍珠，忽然变了颜色，“呀，今日走得急，忘记带。”

　　“不许赖账，亏本买卖谁要做，这书我不给了，快还我。”

　　“诶，别！不是不给，等着，这就取。”

　　花照影无法，只有再次施起身影相换的术法，迅速飞向山中。

　　他一面赶路，一面暗骂茶馆伙计逼人太急不懂转圜。那伙计是只长住镇中的鼠妖，三百年前从妖境逃走，随便寻了个镇子隐去妖气慢慢养伤，养久了竟真心喜欢上人族的活法。百年间街巷市镇走走停停，如今，来到这里当伙计，暗地里却做着妖精话本牵线人的事。花照影便因常去茶馆，被他嗅出妖气，来回之间认识的。

　　有时候说书人不在，鼠妖就在对面坐下，给他讲一讲妖境中的东西，说妖境贵族奢逸糜烂的生活，也说妖奴苟且求存的苦厄，而讲述旧事的鼠妖，便是逃离妖境的次等妖奴。

　　唉，还好我没有生在妖境。彼时，狐狸这样叹。

　　落花簌簌，花照影自花雨中飞过，香气沾了满身，很快回到山中屋舍。

　　甫一入门，他便翻箱倒柜寻找起那对双色蚌珠，匆忙间手肘撞落书案上一幅卷好未系的画卷。卷轴在地上缓缓展开，露出一角红色的影子。

　　画中美人春睡，支颐斜躺在榻上，红衫轻薄，隐约透出如珠如雪的肤光，两弯黛眉微蹙，好像陷入恼人的梦境。

　　怎的这般眼熟。

　　花照影蹲下身凑近了看，这才发觉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也不知是哪天午睡被吴奕画下，画得倒是传神。不过，自己睡着了是这样子么，衣服都不穿好。

　　他的脸颊无端发起烧，小心地将画卷收起来，原样放回书案，低着头找到那两颗蚌珠，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晚造访胸腔的麻痒再度到来，甚至燃烧作细小火苗，舔舐他的脸。

　　他歪歪斜斜地飞回茶馆，身魂相合的瞬间，脸颊腾的一下烧红了。

　　吴奕仍旧看着窗外流云，不知想些什么。

　　花照影传音鼠妖，唤过来塞了珠子，这桩事才得以了结。

　　他低垂眼睫，偶尔以余光望向书生的脸，嘴边话来了又回，徘徊不肯吐露。

　　你什么时候画了我，可是这样问，等同不打自招，将擅自窥看他人私隐的事情捅到对方面前。何况，心中那点酸麻压着他，反而使人生出回避的心，只好用双掌捧住烫人的颊面，低头看着茶汤氤氲而上的热烟。

　　“奕哥哥，方才说到哪一回了。”

　　说书人讲罢离座，换了伎人唱曲抚琴。

　　吴奕像是被拖拽回游离的魂魄，目光从窗外离开：“正说到初识情那节，痴男女鸳鸯梦碎，生死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