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23、痴男女

　　阴风吹起池侧纱帐，卷出银红色的波纹，远望如软蛇辗转翻滚。随阴风一同乍现的是鬼物骤然尖利的指爪，在夜色下，泛出蛇鳞一样青黑色的寒光。女鬼长指逼近富贵子咽喉前一刻，花照影终于从短暂怔愣中清醒过来，翻掌掷去一团幽蓝狐火，火舌吞噬掉鬼物半只手掌，惹得厉鬼翻滚嘶喊，一双血色怨眼透过缝隙阴阴地看向他。

　　花照影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尖耳，发觉鬼物并无还手之力后，便盘腿坐下，问道：“你们有什么冤仇？”

　　厉鬼神智昏聩，支撑残魂不灭的不过一腔怨恨，为鬼仆时念着报仇，脱身后更是被仇怨二字充填头脑，哪里听得进他人言语。此番死仇未报，动弹不得，只好将指爪伸向富贵子足踝，妄图从虚空中剜下一块肉。

　　“清醒些，我看你魂体虚弱，是从哪里强逃出来的吧。此时再杀人，是想背负天谴，被阴差押入苦海炼狱么？”

　　女鬼听罢，蛛丝样纠缠杂乱的黑发间露出一只暗含嘲讽的眼：“生前死后，还不算苦海么，身死，为仆，哪个不是拜他所赐。为什么，我要受难煎熬，而他，却依旧快活逍遥，半点报应都未降下。”

　　鬼物怨毒的目光使富贵子抖如筛糠，一时间也不顾眼前少年是个狐妖，只将他当作佛龛里日夜供奉着的慈佛，寻求庇护似的躲到妖邪背后，发出蚊虫一样虚软的鸣叫声：“什么报应，我未做错事，为何要有报应。”

　　花照影伸手向后，拽住那人松垮衣领，一把将人扔了出来：“谁许你往我身后躲了，我有说过要救你么，这个作乐那个寻仇，你们人族真是麻烦，第一回出来觅食，竟这样不顺，这么晚了，他会不会发觉……”久久未退的狐尾微微摇晃，他又叹，“罢了，耳朵尾巴一时是藏不掉了，也隐不了身形，半个时辰内，我是走不掉了。”

　　公子哥儿与鬼物，一个两股战战，一个怨怒滔天，不知背后的故事会是什么。

　　花照影听故事的瘾上来，换了个身侧卧掌支颐的姿势，要他们一人一鬼，将旧事分别细说从头。

　　浴汤湿润的水汽，蒸得人昏昏欲睡，银红纱帐掠过狐妖冰冷的黑发，他一只耳朵半垂，一只耳朵竖立，将新鲜的爱恨情仇，伴着窗外雨声听个彻底。

　　其中内容却不算新鲜。

　　一个是冶游荒唐的纨绔子，一个是貌美无依的贫家女。纨绔子上花楼寻芳觅美，贫家女十两银卖入风尘。色心贪心撞上畏心痴心。嫖客温言好语，雏妓芳心初动，情苗爱火炙热缠绵。再之后，就是薄情郎痴情女那一套旧故事，风月场往来潇洒的蜂儿被藤枝的利刺勾穿肚腹不许背离，哪里肯甘心。所以，最终妓子血溅山水屏风，芳魂艳魄，化为尘土。

　　一人一鬼，犹在吵嚷。

　　人说，纠缠，纠缠什么呢，情情爱爱有谁当真，你自己失足撞到屏风，怪得了谁呢。

　　鬼道，你说什么混账话，背誓弃誓，就这么潇洒？

　　花照影被他们吵得头大，此时，那公子竟也不再害怕，与鬼分辩时，头脸红热，肾虚样子都被冲走七分。

　　“好了！”花照影大声道。

　　室中安静下来，幔帐随风轻摇，软红之后，露一点雪色袍角。

　　剑的寒光被纱雾隐去。

　　花照影道：“别吵了，你们也快要相会了，这个男人阳气亏空，印堂黑沉，不是今年，便是明年，就要下来陪你了。”

　　那女鬼自知魂魄虚弱斗他不过，自荒唐分辩中抽身之后，眼珠一转，反倒打起他的主意。但见她眼角噙了笑意，毒蜜一样蛊惑懵懂狐妖：“你是狐狸吧，你知道么，狐妖修行有近路子可走。凡人生气与血肉，都是对修行大有裨益的补物，你与他交合，采了他的生气，再将血肉啖干净，便可抵五十年的苦修。”

　　她将这几年来侍奉大鬼时听过的东西一一说与狐妖：“妖族与鬼物不同，鬼物杀人，有阴司来惩罚，妖族，尤其是你们这样的狐狸，偶尔吃几个人，小心谨慎些，便不会触到那些道士和尚面前。”

　　所以，吃吧。

　　面前珍馐佳肴们颤抖瘫软，无措顺服，还不举杯动箸？

　　鬼物扫过眼前一个个无辜男女，最终，目光落在富贵子再度惨白的脸孔，青白鬼面上，缓缓绽出个笑。

　　管他今年死还是明年死，她等不及。怨鬼不是生灵，所有生时即有的柔软感触细微心绪都在身死那一刻脱体而灭，留存魂魄中的，不过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气。所有脚步，算计，都是为了成全这团怨恨的阴火。

　　至于陪葬品无辜与否，从来不是鬼物关心的事情，甚至，无辜受戮的人愈多愈好。所有不幸都像雪团一样翻滚壮大，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一起跌到深渊去。只有哭声怨声沸反盈天，才能忘记那些刻毒的烧身烈火。

　　怨恨从来不讲道理，滚烫毒汁需要一个倾倒的洞口，其余的道理，是非，因果，都是多余，大鬼奴役小鬼夜夜鞭笞折磨是这样，小鬼千方百计只为寻找一个可供报复的罪魁祸首，也是这样。

　　鬼物笃定狐妖不会放过到手的食粮。

　　可惜，那狐只是安静侧躺着，待到狐耳狐尾缓缓消失，又起身整理衣物和长发，像是要走。

　　“你没听到么！吃了他们，一个便可抵五十年苦修！”

　　狐妖只是停顿了一下，轻快无忧的语声清晰传过来：“我要吃糕，不要吃人。”

　　那缕气息很快消失在室中，狐狸来去随心，熬够了半个时辰，管他什么情爱纠缠荡气回肠，一概抛掷脑后，只有归心似箭，身形化影，向湖心小船的方向飞去。

　　银红纱帐后的雪色渐渐扩大，成一个完整人形。

　　持剑的玄光，夜猫一样无声无息，自帐后出现。

　　喜欢吃糕？

　　他握着剑，不知不觉弯了一点眼眉，夜色中仿佛珠玉生光，偶人注魂，世外雪景添上人间颜色。

　　剑光刺向鬼物僵坐着的影子，女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魂魄便散在空中，不留一点痕迹。

　　瑟缩着的男女众人泄了气似的瘫软下来，纷纷拜谢救命恩情。玄光不擅长应对他人的簇拥，原本转身要走，却在离开前想起什么，施术抹去他们记忆，在众人昏睡未醒之时，踏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