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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掌中珠 ...

  •   夜浓如墨,舟已泊岸,春雨打在舟蓬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月光斜斜漏入船舱,照映内中依偎的二人。

      上方的琴阁飘来泠泠曲声,阁中琴师端坐窗前,指拨七弦,任乐声与雨声一同倾洒,湖心有乐人以箫声相和,一曲终了,又是一曲。吴奕赏着夜景,偶尔斜扫来的丝雨濡湿他肩侧的衣物,近看,鬓角也是湿的,密密附着细小的雨珠。

      箫声渐近,一叶小舟载着两个乐人,悠悠荡荡游到岸边,其中一个因为雨天湿滑,足下倏忽,上岸时几乎跌跤,被后面那人搀扶着才不至落水。踉跄间,恰看到旁侧小舟中相拥相偎的二人。

      “呀,哪个在船中睡。”

      定睛去看,船中二人原是一坐一卧。年岁稍长的青年公子,端正坐在那里,年岁稚幼的那个,则披了件宽大外袍,猫儿似的枕在公子膝上小睡。

      幼猫一样沉睡的少年,蜷作小小一团,吐息均匀起伏着。丝绸一样漆黑柔滑的长发,被外衣遮挡大半,余下的斜斜垂在脸侧,衬出雪白的肤光,如莹润明珠,在暗夜中晃花了看客的眼。

      吴奕将那件外袍向上提了一些,于是那一点雪光也被遮掩了。

      乐人不由掩口而笑:“还是颗掌上珍珠,不舍得给旁人看呢。”

      “两位师傅,莫打趣了,在下这小友脾性率直,听到了,恐怕要闹脾气的。”

      “雨中还能睡得这样好,我们小声说几句,怎么就会听到呢。你看,那模样,正沉在睡梦里呢。”

      “谁说我听不到。”

      声音从衣物中闷闷地传出来,宽大衣袍动了动,被人一把掀了开去。袍中少年挣去束缚,从书生膝上起身,长发如同黑色的水流,缓缓淌进微敞的衣襟,依着锁骨蜿蜒泛光,像条小蛇。

      花照影在绮玉楼挨过了半个时辰,归来时残影快过流光,于湖心徘徊找寻许久,才在岸边看见那艘熟悉的小船,心急火燎,身魂终于合一,醒转之际,却听见那两个人吵吵嚷嚷,让人心烦。

      他瞪视乐人,眼睛亮亮的,泛着怒意:“你们是谁,到岸了也不上岸,盯着人看什么看,笑什么笑!”

      乐人见他发怒,却笑得更放肆了,一面相互打趣着,一面登岸,走去好远,犹自回头。

      箫声遥遥传过来,吹的是婉转轻佻的调情之曲。

      花照影不知道曲子是什么,却也听出其中那点调笑之意,顿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不管不顾,就要发作。可惜,站起身的时候忘记船篷低矮,咚的一声,撞到脑袋。

      “哎呦!”

      他抱住头颅,弯腰跌在吴奕身上,小船因为他的动作,悠悠地摇晃起来。

      吴奕接住他,一手揽着腰,一手为他轻轻揉按后脑,按捺住将脱口的笑声:“站这么急,你不撞头谁撞头,疼得狠么,若是太疼,我们就去医馆。”

      “医馆?”

      钝痛一圈一圈漫在颅内,他想起书上付诸医馆的笔墨,全都是苦口药汤,银针刺肉。口齿折磨并上皮肉折磨,还有那些萦绕馆中的沉重病气隐约死气,想起来都觉怕。于是急急摇头,装作无事。

      吴奕见他不疼,便收了手,给他拢衣襟,温热指腹擦过颈侧肌肤,挑出藏在衣内的一缕黑发:“怎么睡这么久,雨淋到脸颊了,也不肯醒。”

      那缕发梢无意摩挲着,使人颈间麻痒,花照影耸着那侧肩膀,将吴奕的右手夹在颈窝:“你没有叫醒我么?”

      “睡得那样沉,谁忍心叫。不知道的,还当你三夜未合眼,只好在船上补眠。”

      书生不知道其中缘由,花照影却知道,书生不疑有他,反倒使他心绪虚软,低着头不肯看人。

      琴阁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扇窗子也紧紧关闭,夜已很深。

      两人终于上岸,因为下雨,土地湿软,行走间双足陷入地面,溅起污水泥点。

      这一夜形容狼狈,只好仍旧歇在客栈,待到第二日天光放亮,才回山中住处。

      花照影尝到了山下的好处,再度回到隔绝世事的山中,反而觉出寂寞。真是奇怪,从前一个人在山洞里修炼,一心想要一个知心人。好像只要天公赐他一具可以相互抱拥的温热人体,便能抵消三百年,乃至之后千千万万年漫无绝期的无聊。此刻他拥有了温柔体贴的知心人,心中原本应当满足眷恋,可是那些满足如同未见风雨的纸船,天晴时犹可顺水缓航,一旦风雨降落,或者,怒风惊涛都不必有,只消一道拂面微风,纸船便会摇摆动荡,翻入水中。

      旧的渴求满足了,像渴水人酣饮甘泉,喝够了,快美的饱腹感催生出一种淡淡的厌倦:只能喝水么,不能食肉,不能饮酒,或者,不能干脆走出这片茫茫荒漠么。

      新的欲求破土生芽,嫩翠小芽,发在圆满旧愿的土壤上。

      这些念头拱得人心内发痒,像是小时候受伤,血止痂生,渐渐长出新肉的痒。

      每日晨起,花照影都会探着颈子,去看山下缭绕的烟火。

      吴奕有时会同他一起看,但是眼中并无向往,只是旁观。那双眼睛像镜子一样映照远方的喧闹,既无羡慕,也无憎恶。远望的时候偶尔有雀鸟飞来,落在枝头,又从枝头飞到书生指间。鸟的圆眼睛与人的黑眼睛相对,书生会笑,笑眼温柔,却还是持着那种镜子映照他物的疏离。甚至,有时他觉得,那双眼睛与自己相对,透过温柔的表象,其中真正的火苗,与对方看村庄,看雀鸟,看生人,一样克制,平稳。

      花照影坐在院落中央,看吴奕用锄头破开土壤,挖出一个小坑。

      坑中显露出三只镶嵌珠玉的木盒,他知道,那里面盛的都是信笺。

      是书生寄不出的旧信。

      他看过书生写信,隔着窗看,问出口后,那双搦管的手,指节轻微颤抖:是写给亡父的信,收在盒子里,每年新埋一回。

      那时,书生低着头,眼眉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花照影虽不知世事,却也晓得不能偷看他人私隐,点了点头,不再问,也不去施法偷看信件。

      此时,吴奕将怀中木盒放入土窝,向陷坑中填土。

      花照影支着下巴看着,终于按捺不住,道出萦绕多时的心事:“先生,我能不能,能不能自己下山去玩,你总是不出去,我也不好出去疯玩……可是我好想听书,想买最新的话本子,还想吃外面的甜糕,昨晚梦里都是它们,如果不能出去,以后一定连觉也睡不好了……”

      本以为会周旋来回一刻钟,却不想,吴奕只是停顿了手中动作,笑着应允道:“好。”

      润而温的笑眼,一如镜子,映出狐狸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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