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饕餮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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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留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花照影立在街心，扯住吴奕袖子央求着，见人不应，干脆向下一蹲，就地耍赖。
行路人停下看他们的新鲜事，聚作一圈小声议论起来。
狐妖是天生狡猾的种族，即便没有阴谋家的深沉城府，也少不了边角处无意的算计。譬如花照影，早不求晚不求，偏选在最不能避人的闹市中求，图的便是此地人多嘴碎，而书生面薄，即便不愿，也只能答应。
至于书生的意愿，狐狸虽修得人身，里子仍旧小畜生一个，哪里知道人族那些己欲他欲的说法，一切只管自己快活，自己快活，便是世间头一等大事，大事顾全了，才有余光可供施舍他人。
如愿以偿，花照影拉着吴奕，又是去成衣店看衣裳，又是到茶馆听故事。等到春雷闷闷地从云头降下来，丝线一样细软的春初雨水激出草木土石的湿润腥气，花照影又想出新点子。最终，与吴奕同坐在小船中，摇摇荡荡，游湖观雨。
他擦拭掉颊边雨痕，看见烟柳背后露一角画楼，风里送来甜腻的脂粉气息，与昨日隐约飘荡的胭脂香同属一源。雨的潮湿剥去一切气味的蔽体衣物，赤裸裸呈在鼻端。香料的香，香粉的香，女人慵慵起身用梳头水的香，数种香味与人的体味掺杂在一起，美酒熏着，美食啖着，皮肉快活施与着，汗液淫露交融着，一切都被狐狸嗅个清楚。
若只是脂香粉腻皮肉俗臭，倒不至于使他心神流连，在那些发肤间的杂乱气味之外，另有一股自骨缝血液推挤而出的惊人香气。
那是与□□无关的香，他人魂灵中生出的欲望，使狐狸腹间寂寞，只欲进食。
销金窟，销魂窟，古战场，王孙坟，贪念与权力，爱欲与死亡，既是发源地，也是发散地，这样的地方，就是天生的餐鼎酒盅，是他最想要的烹食之源，饕餮之所。
好饿。
饿便吃。
于是他试探：“那里是什么地方，从外头看着便觉得漂亮，可以进去看看么。”
这一回，吴奕却不肯再依他的意思，任凭他撒泼卖痴，也不能软化书生冷硬眉头。
那么忌惮，好像那座楼里宿着的都是凶妖恶鬼，攀在窗前，肚脐翕张，只等肥白蛾子撞入盘丝洞，落在网中融化成一滩滑肉。
可他又不是蛾子，他才是只欲饱食的蛛女，那座楼，是近在咫尺的肉。
花照影招数用尽，摇晃手臂，软声撒娇，最后气急了要跳湖，都没有半分用处。他挣扎投湖的四肢被吴奕按住，整个人倒在青年身下，微凉的细雨打湿他的眉眼，发尾垂在水中，拂过湖中红鱼的脊背。
他偏过头不肯看吴奕的脸，小声说：“霸道。”
他口中的霸道之人只是轻轻笑出声，用指腹拂去他眼窝的雨水，然后向下挪，抚摸睫毛：“那是绮玉楼，里头的人，做着你最不喜欢的勾当。”
吴奕还记得，小狐狸在梦境中对宫中淫靡之事的厌恶。
“什么不喜欢的勾当，我不喜欢什么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说那里不好，可是你总得先告诉我，那里是做什么的吧。”
“不成。”
“你不让我去，我就恨你，我还要偷偷去！”
“你若偷偷去，在下便不告诉你，镇中最新的话本，在哪里卖。”说罢，又叹息，“唉，原本是要游湖之后告诉你的，到时恰好将黄昏，买了话本子，便可以归家了。”
“你！”
花照影一颗心被他勾起来，既舍不得饱食的快感，又舍不得最新的话本，两相交加，整个人便被抽走那点蛮横神气，彻底蔫了下来。
“成吧，我不去了。”
不过，花照影并不是只听话的狐，明的不成，便来暗的。他暗地捏着法诀，将影子与真身调换，影子替代身体，作出临风小憩的样子，真身却化作虚影，踏过湖面，向画楼飞去。
申时，黄昏虽还未至，日光却也暗了许多，绮玉楼中昼夜寻欢的浪荡公子，并不会耻于白日宣淫，夜幕未降，楼中欢声依旧遥遥传来。
花照影顺着味道飞进去，持着虚形穿梭在荒唐男女之间，依次吸食他们头顶飘摇的冷烟，吸够了便飞去下一间。此间寻乐之人太多，一个一个食尽之后，不知不觉，耗费太久。
他穿过珠帘，至香气最浓处。这里是一汪温热泉池，十数个美貌男女身覆轻纱，浸泡在汤泉中嬉戏，另有四个赤身少年，跪坐两旁，侍候中央那个眼底淡青，肌肤惨白的富贵公子。
花照影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年纪轻轻的，虚成这个样。”
所以说口体之乐有什么好，沉迷太过，便会像这一路见到的肾虚公子们，早早被酒色掏空身体，寿命纹自行断裂。
他将冷烟吸尽了，原本要走，却听到身后一阵惊呼——他暴露了形貌。因为在影子那边浇灌太多灵力，防止吴奕发觉，如今，影子好端端的，这边的人身却提前显现出来，水声合着人声扰着他的耳朵，激出真正的狐耳和狐尾。他摇晃着尾巴尖，转身看池中众人三三两两搂作一团，颤抖惊叫。
叫声却在他转身这瞬间，陡然消失了。
艳光殊色貌压群芳的狐妖露出锋利犬齿，面上一副饱食后的餍足，而在狐妖身后，日轮耗尽最后一点余光，沉没下去。一柄纸伞从角落升起，自行撑开，露出一个残破凄惨的腐烂人形。
虫鸣鸟鸣皆止的死寂过后，一线颤抖尖叫爆发在空中。池水翻腾出更大的波纹，溅到光滑的石砖上。众人手足并用，从池中攀爬而出，试图越过身后的窗子逃走。他们拥挤着，只欲进入唯一生路，然而推挤太过，其中力弱身薄的，在混乱中重又摔入温热池水，白鱼一样甩尾挣扎。
“走不掉的。”
伞中走出的鬼魂桀桀笑着，满含粘稠恶意和椎骨仇恨的声音，像渡鸦嘶哑的鸣叫声。
方才那个肾气虚弱的公子哥像是被什么附身，脊背陡然僵直，骨头虚软，跪坐下来。
鬼魂又笑起来，随着夜色到来，那笑声褪去鬼物的张狂，回归人声的清婉。
纸伞掉落下来，面色青白的女人飘至那人跟前，轻声道：“张靖生，你该死。”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饕餮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