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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城春草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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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绡正要放下的手生硬一顿,因咳嗽而纠结的脸上滞留出一片五味杂陈。
【想当年我在中州大陆,可是能生劈黑龙手撕梼杌的人。】
司命哈哈地打着马虎眼:【此一时彼一时嘛。】
【是啊,青丝刃都不能用了。】林晏绡平摊开手,鸾刀凭空呈现在他眼前,一排原本空荡的圆环处,第一条丝弦已经牢牢地悬挂于上。
三千世界,彼此独立。青丝刃依仗灵力而运作,而他现下所处的这个凡尘俗世必然不可能有。因此,虽然这把名刀仍能藏纳于气府、随时调动,效果却也只比破铜烂铁好了上那么丁点档次,只能拿来短兵相接地砍人。
林晏绡一想到那注定要被自己砍的对象,心中一唱三叹愁得更甚。
枯骨冢的那场浩劫历历在目,一闭眼仿佛还能开到鲜血如怒花盛开的景色。腥甜浮动在鼻尖,桀骜的少年卸去荣光,从王座匍匐进泥沼,捉住他的手,满脸凄怆。
他至死都在等一句,“……爱你”。
饶是再冷血的人,也没法不生出丝毫动容。林晏绡不愿回想,只在心底默默做了个承诺。
如果结果已成既定、不可更改,那么至少要尽全力,赠他一个团圆美满的过程。
然而还没等他盘算完这过程究竟该怎么走,秋闱殿试已如期而至。
那日正值艳阳明媚,院内秋花灼灼盛放。林晏绡早早拾掇好了一身行装,正要踏出步伐,忽而瞥见了回廊出一个怯怯的人影。
他顿了顿,眼尖地走过去:“小雨?”
小姑娘咬了咬唇,从拐角处慢慢探出头来,绞着手应了声:“公子是要出发赴考了么?”
这段时日同居屋檐下,二人关系虽未热忱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但三言两语的闲暇畅谈却也不少,是霜雪初融冰乍破。起居行程林晏绡自未隐瞒,外出时更时常嘱咐留守的柳雨霏仔细安全,更遑论是科举这等的大事——她应当是有话要说。
正这思忖的当口,柳雨霏忽而颤了颤眼,背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捧出一绺正红。
林晏绡回神道:“是什么?”
他从柳雨霏悬在半空的手中接过端详,方才看清。桃木板,天青坠,祥纹璎珞,上刻“文昌兴隆”四字,正是个做工考究的平安符。
“我昨日里去城南孔庙求的。”柳雨霏嗫嚅道,似有些不好意思,“望公子高中,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林晏绡愣了一愣,旋即抬起眼笑了。
柳雨霏是他最欣赏的那种人,身陷泥潭跋涉苦雨,却仍未曾懈怠对光明之向往,不曾摈弃草木欣荣之本心,何其难能可贵。
“多谢,不负吉言。”
他嘴角弧度更深,连带着眉目也不经意微弯,衬着身后一树粉黛彤霞,殊不知倒映在对方仰头追逐他笑靥的眼底,又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景。
柳雨霏飞速地低下头去,用力点了几下,目送林晏绡渐远。耳后垂髫晃荡出年华豆蔻的弧度,是将玲珑心思尽纳其间。
九重城阙,紫禁皇城。
长安大都极盛,是以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坊市纵横,从香榭别院到巍峨宫门,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其景色之变化不啻于横亘中原。
抬头望向朱甍碧瓦、锦旗迤逦,由侍礼的老太监一路指引,便过了群臣朝拜的丹墀。其间恢弘自不用提——直到进了那开科取士的保和殿。
殿中僻静,往来举子的人声都碍于礼数不敢作大,更甚带着诚惶诚恐,只余谨慎的交头接耳。林晏绡却是里头最落落大方的一个,独立在三两扎堆的人群外,脊背笔挺,目不斜视。
老太监一清嗓子,满场肃静。检点完名册,便是散卷。匆匆的交接时,林晏绡微一侧首,正对上那人的目光,沧桑间已然是精明世事,惟独对他投来了赞许的一瞥。
林晏绡面色如常,只朝老太监颔了颔首,双手接过策题。
一套流程毕,金殿上空缺的主位方才姗姗来迟。众人叩首而跪,山呼万岁。
“不必多礼,平身——”
中年人就着搀扶,缓缓靠坐在龙椅之上,身形颤巍,开口带着喑哑,仿佛老树皮刮擦过墙泥的声响。
大庆朝第二任国君,景和帝。
林晏绡抬眼一觑,方才看清了这真龙天子的容貌。他眉眼略显松弛,盖住深陷的眼窝,男生女相,吊梢的凤眼有着多情的轮廓。景和帝五官间隐有郁色,倒不失和蔼,宛如个慈爱的长辈。若时光倒流上十几年,便也该与传闻中的痴情浪子不谋而合。
礼毕,香成,计时随之开始。殿试第一科为笔试,考的无非是些四书五经的变种。司命早已贴心地给他备妥了场外援助,对此林晏绡简直是手到擒来。挥毫如飞的同时,还有闲心在脑海里与其攀谈几句。
【楚煜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可不比从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就算进了宫,要怎么接近太子,也是个难差使。】
司命却不慌:【但也是个最明确的差使——能与太子殿下衣食起居形影不离的,是什么位置?】
林晏绡哽了哽:【……大内总管?】
【任务还没惨无人道到要你净身的地步,别朝旁边的大太监看了,人家也不容易。】司命“噗嗤”一声破了功,【这离太子最近的,还不用事事受制于其的,不正是太子太傅了么。】
林晏绡不深谙史实,却没忘了常识:【一个初出茅庐的举子,要走到太子太傅的高位。司命,你这是又打算蹉跎上我多少年的大好光阴?】
【万丈高楼平地起,这不就要你先在这科举上脱颖而出了么。】
林晏绡蘸了蘸墨,淡然地写下最后一书:【放心,就这还拿不了满分,怕是作弊界的耻辱……等等。】
他翻过这一页试纸,策论的题目现面而来——
“庆朝上国,囊括四海,包举宇内。然四境番邦星罗盘踞,边塞风波连绵,挞伐不断。是以宾客之礼友之?是以干戈之势臣之?是一鼓作气而取之?或先安庙堂而后攘之?”
【即兴作文啊,这我可帮不了你什么,最多提供点参考资料……】司命叹惋道。
林晏绡却勾了勾嘴角,仿佛更为胸有成竹:【这回用不着你了。】他抚了抚腰间文昌符,心道,【大概真是托了孔圣人的福,如有天助吧。】
【怎么?】
林晏绡抚平镇纸,缓缓道:【边关多小国,未曾归顺于大庆,各怀鬼胎,寻衅滋事不断。势力悬殊,虽是蚂蚁撼树,但也抵不住隔三差五和数额庞多。因此,这桩事必定是皇帝老儿的心腹大患,否则也不可能放任戚家负责统领兵权的一脉如此坐大。】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朝中无堪用之才,粉饰太平之下,实则暗流涌动,估计有不少人早就倒戈去了戚绥那派。也不知道景和帝是真傻假傻,还是的确走投无路,竟然把这么不可说的隐晦明晃晃出在了试卷上……】
司命耐心地听他说完:【所以你打算?】
林晏绡目光如炬,眼梢微挑:【你还记不记得上一世里,修真界和魔族的关系?】
【……】司命顿了一瞬,继而恍然大悟:【这金榜,你是摘定了。】
林晏绡不语,只专注于笔尖,泼墨如神、一蹴而就。
临走时他顺理成章地受了全场的注目——不报团,交卷还最早,非是底气太足便是猖狂过头,众同僚面上不说,心里已有诸多揣测。连收卷的老太监也不由微微诧异,却本分地不曾过问,只在景和帝朝他招手时捻了捻纸页,将记下的名氏附耳报了过去:
“扬州知府林晚棠之嫡子,林晏绡。”
林晏绡对那一只鼻子一双眼的皇帝老儿没多挂心,也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惦记了下。就在他快模糊了对方模样之时,重逢又至。
十月初七,时值立秋,太和殿内设传胪大典,天子亲仪,秋闱填榜。
再次踏入这不算熟悉宫殿,林晏绡心中暗生出些许悸动。皇城浩浩,宫墙似海,今日的崭新,终将在明日明年往复的共事中变得不再陌生——这是林晏绡早已有所预料的事,却没想到结果竟能尽人意到这种地步。
非是榜眼,非是探花。年迈却不失威严的天子金口玉言,宣布此次秋闱榜首,新科状元郎,乃林晏绡。扬州人士,年十八。
——这也是大庆朝开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及第状元。
一时间上下哗然,纷纭鹊起。迢迢仕途的第一步便踏在了一个炙手可热的高度,林晏绡尚有些缥缈的不真实,但很快接受。
那一日金榜题名,新科状元郎身系红绸,从闹市中受着簇拥仰望,达达穿行而过。一路上被老婆子小姑娘的捧花砸了满身满脸,连楼间歌女都停下拨弦弹管的手,聚在凭栏边,朝着他抛来钦慕的如丝媚眼。
笑声琳琅,锣鼓喧天,连酒肆间的嘈嘈谈论都大抵有关于他。少年才俊鲜衣怒马,自是独占鳌头无限风流。只不知此番游街后,那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又替他多安上了一个“玉面生”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