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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水声山色锁妆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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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疲惫而沉重,她弯了弯腿,俯在了枕头上。被子里、枕头上全是他身上的檀香味,他人却不见了。
  “红萼,”澄琉喊:“红萼。”
  “殿下。”红萼跪到床前:“您醒了。”
  “打些水来,我想洗洗澡。”澄琉缓缓从被子里钻出来。
  “好的,要不要吃点什么?”红萼把枕头放在了澄琉的背后,这样她可以靠得更舒服一些。
  “不想吃。”
  “那奴婢去准备水了。”
  她走了几步,澄琉就叫住了她:“要冷水。”
  “殿下?”红萼惊讶地看着澄琉。
  然而她只看见澄琉趴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地:“今晚他如果还要来,别让他进屋,就说我病了。”
  红萼看着她,咬了咬牙还是打了凉水来。
  然而今晚元昊并没有来,可澄琉却真的病了。
  她在午睡的时候就觉得呼吸不畅,到了夜晚甚至开始有窒息的征兆。这与风寒不同,她总觉得有人压着她,掐她的脖子,澄琉迷迷糊糊地睁眼,她发现真的有人骑在她的身上。
  她看见梁秋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地踩在她的身上,一双干枯的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澄琉用尽了所有力气想叫人,却从喉咙里吐出一口血来。
  她听见梁秋凄厉的笑声,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样的症状实在是很奇怪,可以说天底下都找不到几个,元昊听到这个描述的时候,忍不住说:“是不是舟车劳顿,着了凉,又伤到肺了?”
  几个太医附和:“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看起来唯唯诺诺,元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他偶尔有点严厉,虽然高澄琉身份特殊,但他不觉得一个风寒能难倒太医院的诸位妙手。
  然而等他看见高澄琉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是那种表情了。
  明明也就一天的时间,她却忽然变得无比憔悴,原本饱满红润的两颊全然凹陷了下去,她的皮肤变得灰白,像僵尸一样瘫在他们缠绵过的那张床上。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元昊忍不住问。
  然而谁都说不上来,伺候澄琉的几个奴才都忙着伺候,还有一个已经哭晕了过去,元昊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这是梁真的阴谋。
  “这也不像中毒,”一个太医说:“这一定不是中毒。”
  “或许只是风邪入体。”
  “或许殿下还有一些心病。”
  这时候澄琉忽然抽搐起来,又吐了一滩血。
  太医们都不说话了,他们都看向了元昊。
  “陛下!陛下奴婢求求您!”晕过去的红萼醒了,她扑到了元昊的脚边:“殿下失去神明庇佑了!求求您!求求您找祆教的法师来救救殿下吧!”
  几个太医盯着地面,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魏国禁祆教。”元昊说:“所有的教徒都被赶出魏国了。”
  红萼只是哭着磕头。
  元昊坐到了椅子上,他看见前天还娇媚温柔的澄琉现在变成了“僵尸”,心里有些难受,于是吩咐和素:“去请玄静法师来念经吧。”他看见她灰白无力的手:“她好像确实有心病。”
  玄静法师是魏国德高望重的大师,皇帝、太后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往往都是他来诵经祈福。
  觉空法师就更厉害了,他是元昊父亲魏仁帝的老师,魏国每年重要的祭祀典礼都是他主持的。
  静虚子是魏国当时最具权威的道人,元昊有几位叔叔就是拜入了他的门下。
  “活人不救”是当时久负盛名的江湖游医,大家都说他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
  还有颍川妙手、“小华佗”、无量圣师、鹤真人......
  他们有的看了一眼便放弃了,有的试了试也不见效。还有几位,去南方游历过的大师说:“还是去找个祆教的法师吧。”
  这已经第六天了。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澄琉又开始抽搐。几个医生围在她的身边,有人掐她的脉,有人捏着她的鼻子灌药,有人翻看她的眼睛。
  元昊忽然觉得很难受。他说:“你们歇歇吧,也让她歇歇。”
  他走到澄琉的身边,乌压压的一群大夫像苍蝇一样散开。元昊握住澄琉的手,把她抱在了怀里,他吻在她的发间,轻声说:“不怕了,不怕了。”
  但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找到祆教的法师了吗?”元昊问:“你们快去找祆教的法师吧。”
  澄琉哇地吐了一口血,元昊看了一眼身上的血污,他皱着眉,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他这些天因此弄脏了无数衣服,最后干脆吩咐和素,还是拿些不贵重的旧衣服来穿吧。
  这天和素又在屋外为元昊换衣裳,他是一个安静的顺从的奴才,但他忍不住劝元昊:“陛下,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奴才们去做吧。”
  “她在这里无亲无故,我不照看她,谁来照看。”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和素说:“交给奴才们吧。”
  “再多奴才,也比不过亲人。”
  “怪奴才多嘴,”和素说:“您总是在雪宫,处理公务也不方便。”
  “从前天天都在宫里,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元昊说:“如果有急事就送到雪宫来。”
  澄琉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他们主仆在外面的对话。
  她已经醒了一会。她的头很晕,身体很冷。但她却觉得后背暖洋洋的,眼前冒金光,好像有太阳从她身后照过来。
  然而现在是冬天。她也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澄琉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她可能再也晒不到太阳了。
  “澄琉?”这时候元昊走了进来,他蹲在澄琉身前:“你醒了吗?”
  澄琉的嘴动了动,他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你今天看起来精神真好。”
  “谢谢你。”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谢什么。”元昊说:“缓一缓,不要着急说话。”
  她这时候说话实在很费劲,但她现在精神的确比之前好一些,澄琉的手被握在他的手里,她说:“我的火要燃尽了。”
  “你在说什么?”
  “元昊......”澄琉断断续续地说:“我好不甘心。”
  元昊抱紧了她。
  “我没有给父皇报仇,我......”她咳嗽了几声:“我也没有夺回齐国,我甚至......甚至到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澄琉——”
  “我好想,要一个家......”她的眼泪簌簌地淌:“我只是,想要一个丈夫,想要做一次母亲......”
  “澄琉......”
  “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送回长安,葬在父皇的旁边......”澄琉抓着元昊的衣服:“我不想,做一个孤魂野鬼......”
  “澄琉......”元昊捧着她的脸,他看见自己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和她的眼泪汇到了一起:“不——”
  他看见澄琉盯着一个地方,而后她仿佛真的被一双手掐住似的,瞪大了眼。
  不久,她的眼睛还睁着,头却歪了下来。
  元昊能感觉到,她断气了。
  “澄琉——”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泣不成声:“我爱你,我做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陛下,找到祆教的法师了——”和素推开了门,却看见他的主子已经泣不成声。
  “晚了......”
  法师悲悯地看着痛哭的元昊,他取了一张符,放到了澄琉的额头上,那纸倏忽间便烧了起来。
  元昊抬起头差异地看着他,法师把一个荷包放进澄琉的手里:“她不该把护身符丢掉。”
  法师转身离去,元昊想问他话,却忽然听见澄琉大口呼吸的声音,元昊低头,澄琉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面色重新变得白皙红润,面颊再次饱满圆润了起来。
  她没有死去!
  “大师,她——”元昊抬起头,却看见法师已经不在屋内了。
  几个会看眼色的宫人追了出去,却都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磕头说没看见人了。
  元昊重新看向澄琉,她已经在他怀里熟睡。
  他轻轻将她放回了床上。
  澄琉醒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记得梁秋的狰狞,窒息的痛苦,濒死的悲痛,还有......还有他的眼泪,他的温柔。
  据三个奴才所说,他每天都在陪着她,有时候甚至会偷偷垂泪。
  可是她醒来这些天都没有看见他。
  直到某天夜里,雪宫忽然开始放烟花,澄琉心里陡然出现朦胧的渴望,她披上斗篷说:“我想出去看烟花。”
  于是她走在这时明时暗的路上,几个奴才远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空气里弥散着梅花的幽香,还有淡淡的火药的气味。烟花的声音很大,偶尔会吓得澄琉轻轻地抖一下。
  天上的烟花热闹绚烂。看烟花这种事情,原本就总是成双结对的,澄琉心里失落起来。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边有人说话:“你也在这里。”
  澄琉吓了一跳,她看见元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笑嘻嘻地抱着手:“你也来看烟花。”
  “我不能总是坐在屋里。”澄琉看着脚尖说。
  他没有再说话,他们慢慢地走到了黑暗深处。
  澄琉感觉到她的脚已经踩到了雪上,这让她有些担忧,而这时候她的手忽然被元昊抓住了,澄琉急忙要甩开,却听见他说:“你应该知道走在这样厚的积雪上很危险。”
  澄琉不再挣扎了,她只好低着头慢慢走。
  “你知道吗?”元昊忽然小声说:“雪宫的这些地并不怎么平整,有可能会一脚踩到洞。”
  他能感觉到澄琉轻轻抖了一下,身子渐渐离他更近了一些。
  “其实只是摔倒也不是那么可怕,”元昊说:“但是雪宫有很多蛇。”
  他刚说完,澄琉就尖叫了起来,已经不需要他去拉她,澄琉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踩到在冬眠的蛇。”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澄琉大声说。
  “你害怕吗?”元昊说:“你可以离我近一点。因为蛇是不敢靠近真龙天子的。”
  “好了!你住口!”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她靠近了自己一些。
  元昊开始笑:“其实只要你求我,我可以抱你走出去。”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别着脸。
  元昊想去看她的表情,却看见了她挂在腰间的护身符。
  他心软了。
  元昊把她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我怕你摔着。”元昊说:“一个人千万不要来这些地方,知道吗?”
  他听见她在自己耳边嘟囔:“明明是你把我引过来的。”
  他们再次沉默了。
  澄琉在他的怀里坐立难安,走出那片雪地后,她就说:“我想自己走走。”
  他们开始在雪宫的回廊漫步。
  在看到凌霜殿屋檐的那一刻,澄琉就挣脱他的手朝那里飞奔而去,元昊在后头,继续慢慢走着,看着她飞曳的飘带和裙摆。烟花还在闪烁,显得她的身影梦幻迷离。
  夜风缓缓吹来,元昊忽然觉得这个夜晚舒适不已。
  这时候她已经跑到了内殿的门外,飞扬的披帛飘落在了她的鞋边,她没有冲进去,而是顿住了脚步,她猛地回头,视线远远地正与他对上。
  她赶紧跑进去关上了门。
  元昊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知道她的心门关不上了。
  屋内的澄琉,背靠在门上,她气喘吁吁。背后,门上透着外面烟花的五光十色。
  烟花还在响,还在闪耀。元昊没有过来,或许他还在外面看烟花,或许他已经回宫了。
  澄琉还需要在雪宫休养,而他住在皇宫,澄琉想,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或许他不会常来了。
  可是她有一天又在花园里遇见了他。
  “听说绿梅开了。”元昊看着她笑:“你也来看绿梅吗?”
  “我随便走走。”
  他们没有再多说话。
  他与她并排走着,眼睛看着桥边的花,手却忽然抓住了她。
  他的手是文人的手,细腻温润,有一点点茧,要甩开这样一双手,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也是一双男人的手,这双手的主人眼神太温柔,长相太英俊。
  要甩开一个儒雅文人的手很容易,要甩开一个英俊男人的手却太难了。
  于是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河边散步时一样,澄琉放任了他,也放任了自己。
  她再一次为自己开脱——
  是他先主动的。
  再说了,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错事。
  天黑后,他们回到凌霜殿休息,元昊拉着澄琉的手摸上自己的脸:“你看我,眼下一团乌青。”
  “你没睡好吗?”澄琉的眼睛往下看。
  “我总是睡不着,担心你的身体。但是每次我在你身边,你都很不自在。”
  澄琉的眼睛只停留在他的脖子,然后又垂下去,看着自己的指尖。她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却又选择了沉默。
  他感受到了她的局促。
  “我什么也不做,”他拉起她的手:“我只是担心你夜里又不舒服,我想照看着你,就几天,好不好?否则我会睡不着。”
  她的头依然垂着,元昊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她点了点头。
  澄琉想过元昊做任何坏事的可能,但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她讲各种恐怖的民间传闻。
  有时候是头着地走路的女鬼,有时候是撕人肚子的饿鬼,还有喜欢钻人被窝的小鬼。
  澄琉很害怕,但她又忍不住去听。最后她只好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元昊搂住了她。
  澄琉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涨红了脸说:“你一点都不守信用。”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不怪我。”
  澄琉开始踢他推他。
  元昊哎哟一声,说:“你好狠的心。”然后他笑了笑,开始唱一首魏国很有名的歌:“山上新叶新,山间明月明,久候佳人不至,佳人何故狠心?山上新叶新,山间明月明,佳人姗姗来迟,凝睇故作娇矜。山上新叶新,山间明月明,飘飘欲为仙人,苦苦不得交心。山上新叶新,山间明月明,狂且怯不敢行狂事,只好赔笑卿卿。”
  这是一首幽默的歌,澄琉也听过。她忍不住开始笑。
  笑着笑着,身子就软在他的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