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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啼猿何必近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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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金色的阳光扑在窗纸上,窗外有稀疏的鸟鸣。屋内的炉子温得正好,够温暖,却并不太闷。枕头上还有他的崖州沉香的气味。
但这个明媚的早晨没有取悦到澄琉。
枕头上还有他的味道,他的人却不见了。
他不是一个好床伴。
澄琉厌恶他这样的行为。
“他又一早走了?”她的手肘搁在枕头上,等着奴才打热水来。
“听和公公说,陛下这两天很忙。”红萼给澄琉呈了盏茶。
“忙?多忙?”
红萼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跟齐国打起来了。”
澄琉拿杯子的手顿了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咱们来魏国的时候。”红萼补充:“是齐国主动开战。”
这就很费解了。
按道理说梁真这时候的身体并不那么健康,他为什么偏偏急着这个时候打仗?澄琉简直一点都想不明白。
据说魏国也没有占到梁真一丁点便宜,可梁真看起来实在是是穷途末路。
两边都看不到一点胜利的影子。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两败俱伤。
这种预感令澄琉很不安。压抑的情绪折磨了她一整天,澄琉不免有些头疼,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忽然就听见一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琉姨?你在吗?”
澄琉抬起头张望了一圈,她看见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出来。
元攸扒在门口,腼腆地冲澄琉一笑。
“元攸!”澄琉没想到他会来,她连忙过去牵他进屋:“你怎么来了?呀,你长高了!”
“我以为你前些天就该回宫了,结果你一直不回来,一打听才知道你病了,我就......”元攸拉着澄琉的手不放:“琉姨你好些了没?”
澄琉这才发现元攸穿的并不是宫装,或许他借了哪个陪读的衣裳,然后偷偷跑了出来。
这样想着,澄琉心头一热:“我好多啦。你是偷偷跑出宫的吗?
元攸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然后紧张地说:“我立马就回去,琉姨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澄琉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元昊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元攸忽然一个激灵。
澄琉把他揽在身侧,轻轻拍了他两下,她见元攸也错愕地看向门外,或许他也不知道门外的元昊在跟谁说话。
“你是偷跑出来的?”只听声音就知道元昊被气坏了:“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元攸在澄琉怀里一直哆嗦,澄琉把他拉到身后,她走了出去,看元昊在跟谁说话。
刚走到门口,她就听见一个小男孩边吸鼻涕,边说:“我,我,我是跟着大哥过来的,我,我瞧他要,要出宫,我就跟上了......”
“攸儿也跑出宫来了?”元昊错愕不已,接着就看见躲在澄琉身后瑟瑟发抖的元攸。
元昊的一腔怒气忽然像春雪一样流逝,他拉着元攸走进屋去,然后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你也是偷跑出来的?有没有磕着碰着?吃什么东西没?”
“回,回父皇,儿,儿子,没......”元攸抖得跟筛糠似的。
“别怕。”元昊轻轻掸了一下他衣服上的褶皱:“端贵妃知道吗?”
元攸紧张地摇头。
元昊叹了一口气,说:“以后不要再乱跑了,更不要出宫知道吗?”
这时候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长辈独有的磁性,澄琉忽然意识到,他也是一位父亲。
“儿,儿子知道了。”元攸小脸涨得通红。
元昊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抱到膝上,吩咐和素:“你叫人跟阿芸说一声,太子跟我在一起。”然后他拉拉元攸的小手:“端贵妃这个时候该吓坏了。”
“儿子知错。”这时候泪珠已经在元攸眼睛里打转了,元昊赶紧拍拍他的背,忍不住笑出来:“哭什么,宫里的确很无聊。父皇还在想这时候花开了,一定要找个时候带你们来雪宫玩。”
元敬躲在澄琉身后,澄琉握着他的手,她能感觉到这孩子手心里全是汗,一低头,就看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元昊,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他的眼里全是元昊对元攸的慈祥温和。
他松了口气。
“你!”元昊听见了元敬的动静:“别躲着,滚出来!”
元敬的身体明显地一抖,他不情不愿地从澄琉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父皇,儿子也知道错了。”
“知错!我看你是屡教不改!”元昊一掌拍在桌上,他看见元敬身上穿着滑稽的小太监的衣裳,心中又是一阵火:“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我真是,我真是要给你气死!”
“那,那大哥也是偷跑出来的......”元敬小声嘟囔。
“还顶嘴!”元昊噌地站起来:“你这身衣裳从哪儿弄来的!”
“我,我......”
“说!”
元敬看了看元昊,又低下头去:“我,我找小安子借的。”
元昊被气笑了:“借?他敢借给你?”
“我......”
“说实话!”元昊又拍了桌子一掌。
元敬咬着嘴唇嘟囔:“我跟他抢的......”
元昊大步走过去要抓元敬,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元昊怒道:“臭小子,除了胡作非为你还会什么!”
元敬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澄琉忍不住拦在元敬前头:“好了好了,他知道错了。”
“这个孽障,我非得教训你不可!”元昊火冒三丈,指着元敬的手都不由颤抖。
澄琉觉得很好笑,但她拦在他前面:“你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凶神恶煞。”
元昊依旧怒视着元敬,澄琉硬是把他推回椅子上:“他们都知道错了。”说着她给两个孩子使了个眼色。
澄琉很有惹怒父母的经验,通常只需要口头认个错,周边总有人来打圆场。台阶好好地铺在脚下,脚轻轻一抬,大家就下去了。
可惜元敬并没有看懂,他缩着脖子又退到澄琉身后,一双肉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元攸看了澄琉一眼,然后磕磕巴巴地说:“儿,儿子听说过琉姨病了,所,所以带了补品来,来探望......”说着,他从衣襟里取出一个丝绸的小包袱,里面躺着一支小人参。
澄琉见过春汛,春风吹来,河面的冰就轰地裂开,然后化成一汪水。
她现在就好像化成了那么一汪水,她赶紧抱了抱元攸:“看见你,我就好多了。”
元昊疲倦地靠到椅子上:“你们两个,就在偏殿歇着,明天跟我们一起回宫,不准再乱跑了,听到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小声说:“是。”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大多都顽皮得要命,就算用板子把他的小屁股打肿,他也能拍拍衣裳又站起来贫嘴。
元敬就是这样一个皮实又过分淘气的孩子,但他在今天也知道了分寸。
他不只顽皮,他也稍微有那么一点眼见,他能看得出来他温和的父亲今天真的动了肝火。
所以他不敢再去闹元昊或者澄琉,他把他的精力都用在了他的哥哥身上。
现在已经是夜晚,他们躺在一张床上。
元敬扭了扭身子:“大哥你别挤我,你睡过去些。”
“我哪里挤你了,”元攸不满地挪了挪脚:“我原本想睡里头的。”
元敬冲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划拳输了,也怪不得我。”
“哼。”元攸白了他一眼:“都是你今天闯祸,害得父皇生气。”
“明明是你偷偷跑出宫!”
“那我可没叫你跟上,父皇生的是你的气,又不是我。”
“谁叫你不够意思,这么好玩的事都不带我!”
“带你?”元攸把嘴撅得老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元敬翻身压住元攸:“你骂我!”
“你给我住手!”元攸使劲推他:“元敬!要是父皇看到了,你又要被骂!”
一听见父皇二字,元敬霎时又消停了,他不满地蹬腿打床,把床拍得噔噔响:“父皇偏心,他不骂你,只知道凶我。”
“那当然了,我是太子。”
“切,太子有什么好,你的规矩比我多太多,太傅还凶。”元敬摇摇头。
“当太子也有很多好处的。”
元敬咂咂嘴:“能有什么好处?”
“嗯——我现在是太子,以后就是皇帝,我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哇——”元敬不由想到,如果朝堂上当官的都是他关系好的侍卫们,一上朝大家就一起玩摔跤,那可多有意思,元敬忙说:“大哥,我也想当太子!”
“那怎么行,太子只有一个。”
“那这样,以后你当一天皇帝,我当一天皇帝,多好!”
“你当皇帝要做什么?”
“我要封斛律俭、崔铸他们几个当大官,然后我们上朝就玩摔跤,还有投壶,我还要娶好多妃子——”
“你——”元攸不由红了脸,他啐了一口:“下作!”
“我怎么下作了?我娶好多妃子,你也娶好多妃子,然后我们组两个马球队,咱们在宫里打马球,看谁的妃子能打赢。”
元攸切了一声:“哪有女的爱打马球。”
“琉姨就喜欢啊,琉姨说她马球打得可好!”
“诶,对了,”元攸翻个身面对元敬:“你说——琉姨会有小宝宝吗?”
元敬想了想:“会吧?最好是个妹妹,现在这些姐姐妹妹太无聊了,元姝就知道听故事,元璧,噫——啧啧啧。”想到元璧,元敬就摇头:“琉姨生个小妹妹,跟琉姨一样好玩儿,咱们就可以带她一起玩儿。”
“你美吧,等那小孩儿生下来、会走路,我们都快十一岁了,就不跟那样小的小人儿一起玩了。”
元敬觉得他这位大哥说得有道理,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候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两人瞬间安静了。元敬赶紧缩回被窝,两人都扒拉着被子,眼睛紧张地盯着门。
门推开了,进来的是澄琉,她手里托着一秉烛台,一进屋就递给了奴才,然后坐到床沿:“你们两个,快睡了,不要闹,给陛下听见了他又要发火。”
元敬麻溜地爬起来,凑到澄琉跟前:“琉姨,你肚子里有小宝宝吗?你可以给我们生个妹妹吗?”
“元敬!”元攸连忙拍了他一下。
“这......”澄琉脸刷地一红,她对元敬说:“你不可以这么跟人说话,知道吗。”
“可是——”元敬依旧想问清楚。
元攸急忙打断他:“琉姨,你以后都跟我们在一起,不走了对不对?”
“嗯,我以后都在这里。”澄琉帮元攸掖好被子:“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们乖乖睡觉。”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元昊已经上床,他半撑着身子,笑着调侃澄琉:“上一次见到你,还是个毛孩子,现在却已经很有母亲的样子了。”
澄琉轻轻哼了一声,她卸下发簪躺在了他的身边。
初春的洛阳,太阳大得简直刺眼,如同高家的太阳家徽,嚣张不知收敛。
兜兜转转这些年,澄琉终于又来到了这座宫门前。
这座宫殿的璧瓦飞甍吞噬了她的影子,像一张渔网。
随时准备着,放纵她,或者打捞她。
她并不属于魏国,但她又回来了,像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网。
步撵最终停在了昭阳殿前。这是一座古朴威严的宫殿,同时有些森然,与它的名字极不相配。
管事的太监喜滋滋地跟澄琉介绍这座殿宇,毫不谦虚地讲述它的历史、它的风水、它的布置,他不吝用最美的语言来描述这座宫殿。
不知道它是否担得起。
“我是否应该去拜会一下端贵妃?”澄琉打断了太监。
他被打断了:“这——这个——”
“你们先收拾屋子,我好歹去甘露殿走一趟。”澄琉转身去传步撵,又往甘露殿去。这些年她自然而然地学会了人情和礼数,不需别人要求和提醒,她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澄琉昨夜没怎么睡好,步撵一摇一晃的实在惹人困乏,像摇篮——木质的小摇篮,上面还挂了些小玩具,底下铺着丝绸的垫子,还有小被子。一定要是最好的丝绸,跟婴儿的皮肤一样软,滑,孩子睡得久了,上面会沾染甜甜的婴儿的香气,那气味也是软的,一旦有了一个婴孩,那么他周围的一切都会变软。
澄琉的目光变得涣散柔和,她的心也跟着软了。
“济南王妃——”
“济南王妃——”
“呵,济南王妃,怎么不理人呢?”
步撵顿了一下,澄琉清醒了,她忽然意识到“济南王妃”是在叫她——赵靖益被魏国俘虏后,元昊封他为济南王,原来,澄琉最正确的身份是济南王妃。
不必回头,澄琉已经知道身后是个麻烦。那个声音娇媚而尖,带着毫不避讳的嘲讽,真让人头疼。
然而澄琉还是把头转了回去,看见身后那女人,她心里只两个字——玲珑。
即便是坐着,你也能看出她的身材娇小,她不胖,但是脸的轮廓很柔和,五官小巧精致,想来就算是怒目,也是副娇憨的样子。
她很美丽。
女人都讨厌美丽的女人。
澄琉笑了笑:“这位是——”
那女人眉毛一竖,然后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你别问我,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澄琉没有说话,红萼回道:“一个你开罪不起的人。”
那女人嚣张地大笑:“我是段将军的女儿,李太师的外孙女,我开罪不起一个已亡之国的妃子?”
澄琉微微一笑:“你知道尔朱氏吗?段将军曾在他的麾下任职。”
“知道又怎么?”
“他家的女儿,尔朱美人,曾经宠冠六宫,她从前住在景华殿,后来搬进了冷宫,”澄琉慢慢转回身子:“就在挑衅过我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