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锦玉盒子

2、夜幕

　　夕阳已经渐渐没到了大地尽头一排树影的后面，天顶上开始有一点点的星子闪光。田里很黑很静，听得见我自己跑起来的喘息。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膝盖长长喘气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身上冷。冬天教室里有同学带炭炉子，我能蹭到一点热意，可出了教室门就越加冷得发抖，我也是这样一路跑回家才得暖和。可禁不住现在跑不动了。
　　不远的田埂子有杂沓的脚步声，一人一牛，黑夜里辨不清是近是远，只闻得见干草和牛粪的味道。今天这时候放牛的，应该是光棍洪叔。
　　在我眼里洪叔是个十足的坏人，平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都是用来骗小孩子的。平时队里拉大幕看电影，他是负责后头摇杆子的，上次放红灯记的时候，他笑说我要是把那天摸的半篓子鱼给他留下，他就把一支自来水笔送我，说着就去放电影了。我早就想要一支好笔了，果然把半篓子鱼倒进他网子里，第二天上课时候就有人敲我的窗户，丢进来一支笔。后来居然发现，那玩意儿已经没有水，写不了字了。自那天起，我恨洪叔恨得要死，越看越觉得他丑，长得像特务。
　　可今天偏偏遇上了他。我往一棵树后面缩了缩，带起一阵窸窣的声响，就听见洪叔的声音问：“哪个在那里？”他脚步往前凑了凑，“是拐棍家的老三哪？”
　　他认出我了。我也不管他在后面喊我，拔脚就往回跑去，一路跌跌撞撞，却带着一股子疯劲。
　　又不知跑了多久，我摔倒在田沟子里，手脚都划破了。后背早被汗浸湿了，冷风一吹汗毛直竖，浑身都抖了起来。黑夜沉沉地压下来，秋末的冷风萧索，远处有别人家灶屋的灯光和烟火气。我早已感觉不到冷和饿，呆呆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我不晓得二哥怎么样了，不晓得爹娘回来没有，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湾子里黑黑的静静的，烟火气还在天边悠悠飘着，偶尔能听见远处大嗓门的婆娘骂孩子，一群孩子哭叫打闹的声音。还有似乎是小妹叫我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竟然真的听见一句奶声奶气的“三哥——”。我从田沟子里探头出来，看娘是不是带小妹来寻我了。定着眼睛，借着凉悠悠的天光，我看见小妹蹒跚走在田埂子上，对另一边的矮树林子喊：“三哥——娘喊你……喊你回去吃饭——”她手里抱着我用木头块子给她做的拨浪鼓，边哼哼着边左寻右寻，冷不丁就扑棱摔在了地上，嘤嘤地哼起来。我不由自主要跑出去，却猛地止住了。
　　万一娘就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提着棒槌打折我的腿呢？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小妹艰难地自己爬了起来，站在原地一手抱着拨浪鼓一手揉眼睛，嘤嘤地哭了：“呜……三哥……”小妹揉着眼慢慢往前走着，不多时，小小的身影竟然又跌倒了。伴着扑通一阵水声。
　　水声？
　　我脑子“轰”地炸开来，突然意识到——那是个水塘。
　　再也顾不得许多，似吃了灵丹妙药般飞窜出田沟子，咬牙奔到塘边没有停留便窜进了水里。水冷得像刀割骨肉，我的上下牙关咬得像是长在了一起，急促地呼吸着，一头扎进水底摸人。还好塘不大，很快就摸到了。我抱着小妹使劲踩水，精疲力尽地扑腾到岸边，踩着湿滑的淤泥爬了上去。我拍着小妹的背，小妹死揪着我衣服，不断往外咳水，咳的空隙还哭两声。
　　我抱着浑身湿透的小妹在岸边坐了一会，觉得再逃避不得了。
　　娘喊我吃饭，说明家里还不晓得二哥被我打伤，让他躺在那里这么久，他会死掉的。我这样想着。就算让爹娘打断腿，我也不能害他死掉的。
　　我拾起拨浪鼓，背起还哭着的小妹说：“没事的了，我们回家吃饭。”

　　平原的田野在夜里寂静苍茫，我们像是沿着一条直线爬着的昆虫。湿冷的衣服在黑夜的风里似乎冒起寒气，我尽力让口中呼出的白雾不要挡住视线，逐渐僵硬的肌肉给我一种十分有力的错觉，却好几次突然松劲，差点摔了小妹。
　　小妹知道冷，却乖巧地趴在我背上不说话，只偶尔哽咽一声。
　　快要到家了。我觉得暖了一些，加快脚步，绕过了一群竹林子，看见了那一点灯光。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的平原大地上或明或灭，像远处一盏渔火伴着江流的潮涌，像隐隐的炊烟和黄昏的狗吠。从迷离的光晕里，几乎看得见熟悉的灶屋里，煤油灯边氤氲着的柴火香气，爹和大哥在柴屋做着活，还有娘和大姐忙前忙后的身影。
　　我背着小妹一步步走过去，先绕到隔壁家的后门口找二哥，却发现人不见了。正要往屋里找去，转过墙角竟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我稳了稳脚步，看着他：“二哥，你没有事吧？”他大概是以为我在家，竟然在外面转了这么久不敢回去。
　　他还满头是血，愣愣地盯了我一会，猛地退后，像见了鬼一样嚎叫起来：“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娘——”顿时整个湾子都像被这凄厉的吼声惊醒了，人声和狗吠声像开水锅里的水泡一样从平静到沸腾，小妹伏在我背上哇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