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锦玉盒子

1、黄昏

　　我从门缝看了看外面，天没有黑透，娘和大哥大姐应该不会回来。
　　仔细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我跑回屋里，拆开自己的破布枕头，伸手进去掏啊掏，从一堆碎布条里掏出了半个红薯饼子。饼子已经放了半个月，摸着有点发软，反面还生了小块小块的绿霉。我拿袖子蹭了蹭，咬了一口，坐在地上慢慢嚼起来。
　　娘还没回来做饭，可我早就已经很饿了。我算了一下，今天咬四口，还剩三口下次饿的时候吃，等再有机会偷一个，就能挨到过年了。过年有大米饭和酱萝卜吃。
　　门外有赶鸡的声音，脚步声很快就进了门，经过我的房门口，直接去了灶屋。不是娘，娘有一副大嗓门，脚步声也粗重。应该是大姐先回来了。
　　我心急火燎地把饼子塞回枕头里，嘴里努力咽着发干的饼沫沫子，半晌才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去灶屋舀水喝。灶屋里有秋天稻草干枯的味道，混着一股生火的黑沙子烟味，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还没有被戴高帽子游街，家里一顿可以吃一大碗盐粥的时候，禁不住更饿了。大姐生完火，招手叫我过去：“老三，今晚娘要晚回来，大姐烧饭。我偷偷攒了鸡蛋，三个了，你二哥，你和小妹一人一个。你去湾子西头摘点椿树叶子来，我快快的摊三个饼子你们吃，不告诉爹娘和大哥。”
　　我顿时眼里冒起了金星，蹭地就蹿起来，满口答应着就往门外跑去。几只鸡被我吓得扑腾起来。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尝到鸡蛋香了。现在虽然不兴大锅饭，可东西还是队里的，谷糠饼子和红薯倒不少，米面馒头就难得，更何况是带了点肉香的鸡蛋，更何况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去找树叶子的一路上，我按捺着胃里仅有的红薯饼子味，想象着鸡蛋饼子香，走路都和红军一样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军哥。他是我班上同学，比我大一岁，跟我玩得不错。他爷爷奶奶是贫农，一直很受尊重，奶奶是个大善人，有时候蒸了荞麦馒头，会叫军哥分我一个。我被这天大的恩惠收买得死死的，像叫自己奶奶一样叫军哥的奶奶。
　　军哥跟我说，赵老师说了，你他娘的要是还不交书本费就滚回家里跟爹娘插秧去，上学校不交钱的小杂种玩意儿。我说：“老子交，老子下个月头就交给他行不行。”他问：“你哪来的钱交？”我说：“老子在坑里摸的鱼卖的钱，已经攒了三毛七了。”他摇头说：“这学期书本费五毛，一分不能少，你下个月头交得上？”我皱眉揪了片手里的树叶子嚼了嚼，又硬又苦，“呸”地吐了出来：“反正老子会想办法的。”
　　等走回家里，天那边的云已经泛黄了。小妹坐在柴屋门槛上，眼睛黑溜溜地盯着我，乖乖地叫了声三哥。大姐已经在煮粟米稀饭了，接过我手上的椿树叶子，切了切丢进大锅里。我踮脚看了一下，还是很稀，像汤一样，可我还蛮想吃的。
　　“鸡蛋呢？”我问大姐。大姐说：“你太慢了，我怕大哥回来看见，就煮了整蛋，给你放房里了。小妹吃过了，你快去吃。”我一听不好，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房里，果然，没有人，也没有鸡蛋。
　　我和二哥都上学校，睡一个房，平时他在学校不爱说话受人欺负，都是我帮他出头打架，打了同学之后拉着他跑过一整个湾的田埂子和竹林子，躲人家的爹娘。有一回我替他揍了个老贫农家的小子，被六七个大人追到军哥家附近，没有路逃了，我就让军哥把二哥藏在柴屋里，拿衣裳兜了一兜石头爬上了屋顶，谁来砸谁，下手十分狠绝不留情面。老贫农被我砸得满院子跑，队长的弟弟仰着脸骂我，被砸掉了两颗牙，一时间鲜血飞溅。最后一群人围在军哥家的屋前头喊：老三啊，打不得了，打不得了，再打要死人的了。最后队长都答应我不追究了，我才下来。
　　自那以后，有人背后叫我三土匪。全湾子都知道我又疯又狠，除了家里人谁都不认，所以二哥喜欢跟着我后边。可最大的矛盾就是，他比我还不经饿，向来不会给我留什么吃的。
　　想着那个香喷喷的鸡蛋，一股对大姐的怨气和对二哥的怒气升起来，像火苗一样蹿得老高。我把家里翻了一遍，没有人。熟门熟路翻墙到了隔壁家的后院子里，轻轻绕到鸡圈后面。二哥正蹲在墙角抹嘴，地上是两个鸡蛋的蛋壳子。
　　这真是戳中我心窝子的一幕。我顺手操起手边一样东西，从二哥身后高高举起，用尽力气照准他脑袋砸了下去。只听到他怪叫一声，倒在地下哼哼地哭起来，双手捂着头，眼睛直直的，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没有看着我。我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才发现是个喂鸡用的大木瓢子，瓢把子已经裂了，地上有血流出来。
　　这时候我脑子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这瓢子也是大队里的，队长该不会要找我爹娘赔瓢子的？
　　二哥还在哼哼，我愣了一会，本能似的撒起腿飞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