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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夜 ...

  •   娘掂着饭勺就跑出来了,大姐跟在后边,大哥卷着袖子,爹拄着拐棍也出来了。然后是隔壁的五爷,以及越来越多的人。
      最后我跪在灶屋中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没有任何表情地看周围的人。爹的拐棍靠在凳子边,一脸阴沉地坐着,娘拿被子裹着呜咽的小妹,一边粗手粗脚地安抚着,一边不断地咒骂着我,大哥按着嗷嗷哭叫的二哥,让婶娘给他头上涂药,大姐站在一边不敢抬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抹着眼泪。队长坐在桌边,却不是坐的主位,主位上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皱着眉头的中年人,别人都叫他书记,旁边还有个埋头吃着饭的男孩子。周围站着的,还有湾子里许多其他的人,小小的灶屋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外也有探着头,或麻木地站着的人。
      我手被捆在身后,跪在一群人当中,看着各式各样的腿发呆。
      “你们一家,都欠修理得很,啊?”书记皱着眉拍了拍桌子,“这么多人挣不到几多工分,还偷大队的东西!啊!”大姐捂着嘴哭了起来。
      大哥赔笑:“书记,我妹子不省事,那几个鸡蛋我们家肯定赔,肯定赔……”
      人群里隐约冒出一句:“都不晓得还有没有偷别的东西……”
      书记摆手:“赔,是要赔的,啊。我听你们队长说,这个三小子也搞了不少事出来了,打哥哥,欺负妹妹,上学校不交钱,不晓得打了多少同学,听说前月里把队长的弟弟都打残了!这种祸害爹娘的玩意儿,你们是怎么管教出来的,啊?你看看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这个土匪样子,啊?连跪都跪不老实,将来肯定不是土匪就是特务!”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人群一片哗然,我后背似乎被谁推了一下,体力像终于在这一刻耗尽了似的倒在地上,熟悉的沙土贴在脸上,一片寒冷。
      那个吃着东西的男孩子,看起来比我小不了多少,捧着碗跑过来蹲在我面前,碗里是娘做的咸菜炒鸡蛋,我家过年才会有这样的菜吃。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动了动身子,觉得有点饿。男孩子笑着拿筷子戳我的眼睛:“你是土匪!你是特务!”
      我躲了一下,筷子戳在我脸上,很疼。一下,一下,又是一下,被戳到眼睛的一下我吭了一声,抿了抿嘴唇,闭着眼腾起一只脚朝他腮帮子狠狠蹬过去,用嘶哑的嗓音扭曲地叫出来:“给老子滚!”碗“咣当”砸在地上,咸菜炒鸡蛋洒了一地。他歪坐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
      这时的人群简直沸腾了。书记抱起男孩子,皱着的眉头和眼镜里有火光朝我喷过来。
      大哥赶忙走过来,一脚踢在我肚子上:“害人的东西,书记的儿子也是你动的?”这一脚用了全力,疼得我蜷缩成一团。
      娘站起来哭着叫骂:“作孽的小杂种玩意儿,你不打死谁你甘心啊!老二心眼最实,是哪里撩着你了,下手跟打敌人一样的!小幺才这么豆大的一点,事都不懂,你也把她往水里扔啊?今个给你捆了你还能把小祥给打了,疯犊子!我是犯了天王老爷了,生出你个贼寇!你投胎来是要磨死我们一屋子人的啊,怎么早点没打死你个小混世的魔王,真是现世报啊……”
      大哥弓着腰对抱着儿子的书记说:“这小子在家老犯浑,老二都被他打成这模样您也看见了,他啊就是骨头痒,您放心,揍一顿就老实了。我老跟我爹说小祥是村里的福星呢,这小子一条贱命怎么比得上小祥的金贵身子?”
      爹手上青筋直暴,拄着拐棍一瘸一拐走过来,稳了稳身子,抬起两指粗的拐棍朝我的腿抽过来:“长出息了是不是?湾子里谁都要被你撩一遍是不是?你要造反是不是?小杂种,还敢不敢了!”
      我侧躺在地上动不了身,眼睁睁看着爹露出最狰狞的脸孔,那根我无数次帮他擦过递过的拐棍以扭曲的形态打到了我大腿上,痛感像涟漪一样蔓延开来,像在我身上开出一朵颤抖着的花。我猛地挺身,嘴里发出一声不像是人发出的怪叫声,还没来得及回味,看着爹反手再次举高拐棍,又迎来了第二下,正中我的胃部。我扭动着抽搐了一下,打了个滚,半边脸上沾满了冰冷的灰土。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后来我就数不清了。
      嘴里汩汩冒出一口酸水,口鼻之内发出一阵奇怪的呼气声。我口齿不清地叫出一声:“活该!”
      人群静了一下。书记指着我,手指在我鼻子跟前晃:“你说什么?”
      我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喊:“你们活该!”人群又轰然嘈杂起来,有许多个手指头在我面前晃,让我有点头晕。
      大姐瑟缩在角落里,捂着脸呜咽起来,嘈杂声混着呜咽声在天顶上盘旋,越来越远,我渐渐听不见了。
      好像是冬天的时候,阳光照射进湖水里,水底冰冷,只有我自己在那里,所有人像是在岸上看着我,一片喧嚣,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朵里只是隔着水声的轰鸣。
      我能感觉到,爹的拐棍下来得更急更重了。大哥拉住爹,过来狠命一脚,我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浑身轻松得像在做梦,然后天旋地转地重重砸在了墙角。
      在我挨过的打里,这是最重的一次,就像在做梦,梦里鼻子有点难受,满地都是冰冷的沙土,沙土里还有过年时候才吃的咸菜炒鸡蛋的味道。有红色的液体流到我眼睛里,一片铁锈味黏得睁不开,我透过这红色的背景,透过一片白雾,透过各式各样的人的腿,看见那盏在人群空隙里闪烁的昏黄的煤油灯,突然想起,每次夜晚回家,最盼望看见的就是那种灶屋的灯光。这感觉熟悉得像上辈子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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