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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 汉奸与军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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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裴方一场谈话后,李世民是彻夜未眠,三更之后,耳听得外面风狂雨骤,像揪扯着心头般,将大帐吹荡得摇摇欲坠,残存的一丝睡意瞬即荡然无存,神智愈发清明。
翌日天明,秋雨依然淅淅沥沥,并未放晴。大风虽止,但是气温剧降,即便加了一件单衣,人们仍是觉得凉浸浸的,阴寒透骨。
到底是几桩琐事挂在心头,李世民匆匆巡过一遍营,便即去往李渊大帐,谁知却叫门将挡在外面,不得而入。他满脑子尽是裴方之事,到此一经阻滞,这才记起另一件更急更要紧的大事。
话说李家军自举起勤王义旗,雄赳赳出太原向大兴进发以来,这一路上障碍重重,屡屡苦战,十分难行,全然不是预想中的轻易取胜。眼看军中损失不小,前途却仍茫茫无期,李渊不免心里犯起嘀咕,萌生退意。几日前,在山东瓦岗寨占山为王的李密修书一封传来,暗示有取太原之意,吓得李渊当即就地驻扎,不再前进。
战场上连连失利,全军士气已显低落,现下连主帅都打起了退堂鼓,底下人心岂不更加涣散?念及此,李世民当即向父亲进言:“李密此举,乃是虚张声势,要让咱们以为老家危殆,腹背受敌,而放弃攻占大兴。想必他也看出,如今大兴殷实而无主,谁能先一步进城,不但是实力大增,还可名正言顺奉君命而令天下。这么一块大肥肉,李密他苦于众敌环峙,兼且天长路遥,暂时无法染指,可也不能便宜了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他才设下这等计谋,想用一封似是而非的书信,就把这十几万大军拦下。父亲万万不可落入他的彀中。”
李渊似有所动,又问:“那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李世民道:“兵贵神速。大军继续开拔,管他何人抵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全速向大兴前进。”
虽则儿子陈明利害,颇有一番道理,但是进是退,李渊终是惊疑不定,难下决断。于是全部大军也只能龟缩在此,一连数天不见动弹。而李世民再去催促,也尽被李渊以头痛为由,挡驾在外,即便是突厥遣使来访,也不曾露面。
父亲如此顽固,李世民也只能长叹口气,转头去找大哥,想请他一起去劝父亲。哪知李建成对此事并不以为意,只道:“父亲既不愿见人,我又如何能例外?”李世民皱眉道:“如此天赐良机,不取岂可不惜?”李建成笑着摇了摇头,道:“二弟,你便是这样心急莽撞。天晓得,也许稍后还有个更大的机会等着咱们呢。”李世民平静下来,叹道:“机遇可一不可再。现下我担心不是什么稍后,而是由于错失这一良机,眼下这十几万条人命的生死存亡。”李建成只当他是危言耸听,笑了笑也不予计较。
接连碰了两个钉子,李世民难免心中气闷,回去途中,恰巧遇见刚安抚完突厥使臣回营的刘文静。李世民上前寒暄,问道:“司马大人辛苦。那些西北蛮子没给你气受罢?”
刘文静微笑道:“幸得天降一场及时雨,苏康密将军只忙着生这破天气的气,那还顾得上我。”
李世民原本还拉长的脸,一下子被逗乐了,适才的一丝不快便也抛却脑后。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依刘司马之见,苏康密此人若何?”刘文静道:“狼顾虎视,一员悍将。”李世民道:“突厥军队若何?”刘文静道:“令行禁止,可见治军有方,训练有素。”李世民道:“那刘玄念此人又若何?”
刘文静目露惊异之色,一改平日对答如流的口才,踟蹰道:“回二公子的话,此人,在下相交尚浅,不敢轻言一己愚见……”李世民却步步紧逼道:“身为异族,突厥汗王何以能对他信任有加?”刘文静支吾道:“依卑职看来,多么信任倒谈不上,不过,此人确有本事哄得突厥可汗十分开心……”
李世民道:“化外蛮夷,却有虎狼之士为左膀,狡诈狐媚为右臂,将来战场相见,当真不可轻视。”刘文静眼睛一亮,道:“公子之话当真?”李世民道:“短则数载,长则十几二十年,待到天下大定之时,中原突厥,早晚必有一战。”
被这豪言壮语一激,刘文静固是满腔狂热,却要竭力压抑,保持斯文常态,着实不易。隔了片刻,刘文静还是止不住地心情跌宕,只得借言急着去向李渊复命,抽身告辞。
裴方因叔父之冤屈,才对突厥走狗恨得咬牙切齿。这刘文静本性柔嘉,又身负结好外邦的使命,一听要与突厥开战,居然也如此激动不已。李世民不禁慨叹,这或许便是民心向背罢。
这时,传令官的声音已在营中回荡:“全军继续休整,待雨过天晴再听命而动。”
李世民不禁懊恼得用右拳猛击了一下左掌心。到了午后,他按捺不住又去父亲帐前求见,依旧门神挡驾,生人莫近。正要离去,却听见帐内传出一串爽朗的大笑声,是李渊的声音。急转过身,李世民忙问门前的执戟郎中:“什么人在里面?”执戟郎中迟疑未对,李世民凝目望去,隐约在帐帘缝隙中,瞧见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只这一瞥眼,便知是那突厥使臣刘玄念无疑。
“不是传令谁也不见吗?那人怎么在里面?”李世民又惊又怒,他这一连串发问,左右皆是嗫喏不敢答。生死存亡的大事置之不理,嫡亲血脉的儿子拒之不见,却去亲近一个底细不明的外人,还有说有笑!李世民越想越是怒火中烧,当下一收雨伞隔开拦路的刀戟,不顾众人阻挠,冲进了大帐内。
甫一进门,恰见到刘玄念双手甩动,脱下外罩的胡服长袍的一幕。他的动作利索洒脱,而底下露出的,竟是一身素白的汉家衣冠。
“好。”李渊捻须,点头微笑,直到听见未拦住李世民的门将因失职而跪下请罪,方才看见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儿子。李渊似乎心情大好,对儿子的冒失无礼也不予计较,挥手便让众人退下,拉着两人道:“世民,玄念,你二人都见过了。”
刘玄念笑着拱手示意。李世民略略还礼,怒火虽未表露,脸色却不大友善。
李渊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刘玄念,真是越看越是喜欢。他的二儿子世民固然是仪表非凡,有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刘玄念也同样丰神秀异,具冰清之质,玉润之望,与世民相较,不但不遑多让,更有另一番好看。
饶是心中已有成见,但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品貌确属上上佳,眉眼神态间,仿佛透着一股生命的力量,犹如春日骄阳,或许有时会不起眼到被人忽略、遗忘,但它就在那儿,安静而强烈。披着这么一具伪装十足的皮囊,难怪能轻易蒙骗了一个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的边城大将。
刘玄念当众易服之举,似乎轻易便取得了李渊的信任。然而,李世民可不同于父亲,他毕竟已知晓了此人的底细,刘玄念的外表越是有欺骗性,他心中的警惕便越是深一层。想到裴方叔父的前车之鉴犹未远也,他怎能不忧疑,这只满腹诡计的狡狐,今遭不知又在出什么花招,献媚于父亲。此刻碍于其使臣身份,不便当面反目,李世民心中盘算着,必须尽快找一个独处的机会,向父亲揭露刘玄念的真面目,免得引狼入室之事再度重演。
“父亲……”李世民刚要开口,即被李渊抬手打断。李渊说道:“不必多言,我已知你的来意。你说的话,这几日我也仔细思量过了。现下我已有了决断,明日大军开拔,分兵两路,向大兴进发。”
李世民闻言登时喜上眉梢。李渊笑道:“事情一直悬而不决,想必你也数日不得安生。非是我要优柔寡断,贻误战机,只是事关重大,不可不审慎再审慎。”
刘玄念拱手贺道:“大将军英明。玄念看过天象,明日雨霁天晴,艳阳高照,正是适于长途行军的好天气。历书也有写: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因此大将军不必过多顾虑。”
李渊哈哈大笑,拍着李世民的肩,道:“还是你说得对,行军打仗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则竭。咱们好不容易打下霍邑,此时不趁胜追击,拿下大兴,更待何时?”
刘玄念亦是附和陪笑。
父亲话里虽是称赞自己,可李世民瞧着他与刘玄念似乎很有默契的样子,心慢慢沉了下去。李世民隐隐猜到,父亲突然态度大变,并非是被自己劝服,而是这个处处见面的刘玄念,不知说了什么投其所好,才使父亲信心大增,打定了主意。幸好这回是有益李唐之事,那下次呢?下下次呢?这可大大不妙!
李世民稍作沉吟,对刘玄念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怎可照着一本家家必备的历书去行事,岂非太儿戏吗?”
刘玄念仿佛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敌意,微微一笑,道:“兵战之道,在下确实外行。二公子说的有道理,是我托大妄言了。”
“欸,二郎,不可如此。”李渊淡淡责备一句,随即转笑道:“我已封了玄念一个记室参军的虚衔,留在身边随时请教。”
“什么?记室参军?”李世民大吃一惊,这不相当于引为军中谋士了吗?且不管刘玄念品性如何,他到底先是突厥使臣的身份,让他参知军政事务,那么对于突厥方面,他们李唐还有秘密可言吗?这姓刘的到底给父亲灌了什么迷汤,还是下了什么咒,怎么才只见了一面,就信任至此。
李渊不以为意,笑道:“是啊,记室参军。职衔虽低,但你们兄弟也须当作军师一般尊敬。二郎,你和玄念年纪相当,想必会谈得来,往后好好相处才是。”
李世民听了只是不置可否,要他和汉奸走狗谈得来,好难。再看刘玄念,也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古古怪怪。
离开中军大帐,李世民奉命送刘玄念回去。路上,李世民尚未发难,刘玄念已先问起了昨日的刺客,即裴方的下落。既是如此,李世民便也不客气道:“敢问刘参军一句,你如此关心裴方,那他对你的指控,可是真的?”
刘玄念眼珠一转,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真真假假,有必要分那么清吗?”
无论答“是”或“不是”,李世民都准备好了话来回击。可这样耍赖的含糊其辞,反倒让他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了。明明被人戳中了要害,这刘玄念却还能没脸没皮的,没事人一样,光是这份泰然沉着、不动声色的本事,便足够让他另眼相看了。可惜啊可惜,如此品貌,有才无德,终是枉然。
刘玄念见他沉默不语,问道:“二公子在想什么?”李世民道:“我在想,使臣大人从此长留中原,你们可汗不会担心么?”
刘玄念扑哧一笑,好一会儿才学着李世民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二公子多心了。突厥与李唐既已结盟,那便是一家人了,又何分彼此?我留在这里,可汗他放心得很。”
李世民皱眉试探道:“你费尽心机要留在父亲身边,到底是何居心?”
刘玄念笑望着他,那表情分明像在说:“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想问就问好了,何必忍得那么辛苦。”
李世民不悦道:“刘使臣不愿答?”
刘玄念笑着摇摇头,道:“二公子真的多心了。我突厥汗王在唐公身上可是下了大本钱,总得找个人看住罢,免得一个不小心,人财两空,赔个精光。”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刘玄念暂住的大帐。刘玄念推开一直倾斜在自己一侧的雨伞,跨进帐门,回身道谢。
李世民想了想,朗声道:“刘使臣远来是客,是朋友,我们李家无任欢迎。但若发现有什么不怀好意的鬼祟之举,就别怪我用刀剑来问候了。”刘玄念坦然道:“这个自然。”
帐内的白之遥闻声出来,他也跟刘玄念一样,换上了一身白衣汉服。李世民拱手道:“壮士一身武艺,世民佩服之至。有机会一定设宴款待,世民亲自敬酒三杯,切磋讨教。”白之遥还礼道:“公子客气。”
俟李世民走远,刘玄念才转身进帐内,边走边道:“你们很熟吗?什么时候认识的?何时见你对我这么客气?”
白之遥懒得跟他耍嘴皮子,直接问道:“怎样了?”刘玄念道:“什么怎样了?”白之遥不耐烦道:“装什么装?刘文静好容易帮你约见李渊,该问的事结果如何了?”刘玄念“哦”了一声,道:“你说那件事啊,我没有问。”
“你说什么?”白之遥勃然大怒,捏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放轻松,放轻松。”刘玄念安慰道,“现下时机不对。李渊为了自家的事,正在焦头烂额,咱们毕竟是有求于人,怎好再去添乱。”
白之遥气呼呼道:“那你去那么半天,干什么去了?”
刘玄念莞尔一笑,道:“我啊,我去告诉他,他天生帝王之相,大业可成。”
“又是吹溜拍马……”白之遥哼的一声,咬牙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每次都是快了快了,每次都是时机不对,你扣着我不放,还把我拉到这鬼地方来,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还有一句真话吗?老子不伺候了!”话落,大步流星往帐门走去。
然而刚踏出两步,白之遥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便见一条长带缠在了脖子上,挣了几下,不但没有挣脱,反而被一股力道带得退后三步,侧脸一瞧,正好到了刘玄念身旁。白之遥还要拉扯颈上的束缚,刘玄念将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他便使不上力了。
“别白费劲了。你的功夫,一招一式全都是我教的,能逃得掉吗?”刘玄念捏着长带的一端,缓步走到白之遥正前方,身上的白袍松松垮垮地垂着,自是刚才一时措手不及,便解了衣带作绳索用。
既打不过,又逃不了,白之遥索性闭上眼,不理不睬。
“你急什么。”刘玄念叹了口气,解开缠着的腰带,低声道,“过些时候,李渊就要进隋都大兴了,等到他们站稳了脚跟,咱们的一点小请求,何愁他们会不答应?若不是有求于人,我何必又厚着脸皮去吹溜拍马,我……我图什么?”
饶是刘玄念的言辞再恳切,白之遥也是不会轻易采信了。他缓缓睁开眼,默然片刻,只问道:“过些时候?到底是多久,有个准话吗?”
“这个我说不准。”刘玄念老实地摇摇头,蓦地含笑道:“即便我说了,怕是你也不信啊。”白之遥轻轻一哼,揉着脖子,冷脸走到一边。刘玄念正色道:“瞧好罢,至多不超过一个月,必进大兴。你啊,就好好练你的功夫,什么都不用管,一切自有我来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