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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汉奸与军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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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陡生,生死一线间,不容人多想。刘玄念本能地往后退却一步,白之遥立即填补空位,挡在了他身前,伸出右手捏住了砍下的刀刃,一场眼见无法避免的血光之灾,顿时消弭于无形。
那行刺的小将惊怒交加,急得憋红了脸,明明白之遥只用上三根手指,还一脸的气定神闲,可无论他怎么往回夺,那刀就是纹丝不动。众人鸦雀无声,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暗里较劲的场面,诡异之极。
白之遥喝道:“快撒手!”那小将却硬气得很,任凭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在地,就是充耳不闻。白之遥不再客气,右腕一扭,撞得对手双掌麻痛难忍,不得不松开手,而他捏着刀锋,直接用刀柄在那小将肩上敲了一下,那小将便吃不住力,身子一沉,单腿跪在了地上。
康苏密回过神来,哐地拔出腰刀,大叫:“好啊!怪不得要让我们孤身进军营,你们李家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名为设宴,实则陷阱,等我们一跳进来,就杀无赦?”
突厥使者亡命李家军营,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一旦传出,结盟成了结仇,李唐便即危矣。因此军中裨将突然动手行刺的一瞬,李氏兄弟惊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此人失手被擒,方才松下口气。可康苏密的拔刀质问,又将紧张的情势推向了顶点。
刘文静忙道:“将军勿疑,这……这只是意外……”康苏密哪里肯听他解释,拽着刘玄念一边要往外闯,一边嚷嚷着:“豺狼窝里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回自己营地去,看谁敢强留?”李世民张开双臂,拦在当中,道:“使者稍慢,此事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各位一个交待。”康苏密横刀胸前,怒道:“你敢阻我去路?叫你知道我突厥刀法的厉害……”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康苏密的弯刀抖了一下,被一把飞来军刀打落在地。
众人吃了一惊,抬眼望去,白之遥兀自若无其事的拍去掌上灰尘。那行刺的小将没有刀柄加身,却依然不得动弹,刘文静赶紧叫人将其拿下。
“你到底是不是突厥使臣?”康苏密气得哇哇大叫。出使以来,他就屡屡遭到白之遥羞辱,此番更是在大庭广众、他国敌酋面前,他越想越是脸色煞白,攥紧拳头,新仇旧怨,当场便要火山喷发一般,全部倾泻而出。
“将军无需多心。”一只五指纤细修长的手按在了康苏密肩头,很轻易将他的怒火压了下来,手的主人,也是这场意外风波的引发者,刘玄念走到人前,微笑道:“两千匹战马都尚未交割,唐公即便要摆下鸿门宴,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否则岂不亏大发了,你说是不是?”他这一句玩笑,引得众人会心一笑,凝滞气氛立时松融不少。
康苏密还欲争辩,刘玄念又道:“大汗交代的任务一日未完成,我是不会离开唐营的。若将军实在不放心,大可一人先出营去,相信有你和那五百草原勇士在外等候,我与之遥在此可保万全。”
听话听音,康苏密自也明白与李家军营的数万将士相比,那五百突厥士兵不过杯水车薪,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认定刘玄念与白之遥一丘之貉,一心偏袒自己母国之人,尽管心中不甘,到底不敢当面忤逆。事已至此,康苏密捡起弯刀插回鞘中,颓然道:“你是使节,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转过身,昂首面向众人,才继续道:“大汗说过,我等出使在外,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他的意思。若有人动我们一下,便是要大汗的好看,便是与突厥百万大军为难,哼,谅他们也不敢。”
这番豪言壮语,明显是有所指的威胁。李建成与刘文静登时面色一变,李世民虽神态如常,眼睛半眯,掠过一丝异色。
康苏密走出帐门,这回无人阻拦,他却猝然转身,又问道:“李家二公子说,会给我们一个交待,不知是何交待?”李世民不答反问:“将军希望如何交待?”康苏密目露凶光,道:“行刺使者,冒犯我突厥天威,此罪恶滔天,除非献上首级,以血洗净方休。”说完扬长而去。李世民扶剑目送其走远,眼神深邃无底,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扫兴之事发生,酒宴自也不必再提。李建成挥挥手,命人将那行刺小将押下去。
“等等。”刘玄念喊住,走到要取自己性命的人面前,在他肩上揉了几下,解开其全身桎梏,问道:“你叔父是何人?”
李世民猛转过身,侧眼旁观刘玄念之神情变化。他原先只当事有误会差错,或什么别的缘由,可听刘玄念如此询问,反露蹊跷,令人生疑。
“呸!”那小将啐刘玄念一口,不绝声地骂道,“奸贼,叔父他死得那么惨,你就不怕他半夜化作厉鬼来找你……”
“裴方,还不快住口!”李世民皱眉喝止。李建成直接走上前,反手甩了那裴方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红肿,满嘴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可裴方竟无丝毫退意,被人架出大帐,两眼依旧恶狠狠地瞪视着刘玄念,可见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看着刺客被押下去,刘玄念默默擦去脸上的唾沫,在场之人见状,无不尴尬异常。唯有白之遥一声冷笑,暗道活该。
刘文静干咳一声,赶紧向他们陪笑脸,并殷勤邀约入席,自称要把酒三盏,以示赔罪,为佳客压惊。刘玄念却挥挥手,道:“酒就不必饮了。未知唐公何在,在下身负始毕可汗重托,还是及早面见李大将军,互致问候才是。”
“这……”刘文静与两位公子交换了下眼神,迟疑道,“唐公担心使者远道而来,一时无法适应水土,精神不佳,因此也不急着与二位相见。使者只管安心住下,待修养几日,恢复元气也不迟。”
“唐公可是军务繁忙……”刘玄念还要再说,却为李建成打断,笑眯眯道:“刘使不必多言。天已入幕,两位长途劳顿,定然累了,今儿这酒不喝也罢。下榻之处已打扫好,二位这便早些歇息,明日再重整酒菜,共叙两家情谊,谋求一醉也不晚。”
对方连珠炮似的,左一个不迟,右一个不晚,铁了心便是要堵住刘玄念的嘴。刘玄念也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今日作罢。
刘文静送他们去住所,刚出帐门,背后忽有一人高声叫住,问道:“手下无状,得罪贵客,也是我李家统军无能。未知如何处置那大胆刺客,刘使方才满意?”
刘玄念应声回转身,见是李二公子出言相询,便微微一笑,道:“此刻我既然安然无恙,那位裴将军便算不得什么刺客,二公子如何处置下属,与我无关,更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如此回答,倒是李世民始料未及,他一时错愕,又道:“那康苏密将军那儿……”
刘玄念褪下一脸和颜悦色,正容道:“康苏密是跋涉千里,专程送礼而来。千里送鹅毛,尚且礼轻人意重,何况是这么厚一份大礼。他是你们李唐请来的贵客,不是我的客人,如何款待,如何取悦,还用我教吗?”
这一席话,说得李世民哑口无言,刘玄念告辞而去。俟其走远,李建成方才长出一口气,叹道:“蛮子就是蛮子,只会张牙舞爪,污言秽语,不懂半点礼仪教养。咱俩今天这场戏,演得可真比上战场还辛苦!不对,不是辛苦,是‘心’苦,心里很苦。”
李世民拍拍他的肩,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正如父亲所言,嘴上服几句软,便能得到实打实的利益,有何不可?”
“但愿如此。”李建成也笑了笑,望着刘玄念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道,“也不知是哪一路牛鬼蛇神……你信裴方的话吗?”
李世民摇头表示不知。适才他一直冷眼旁观,见刘玄念先是被刺,后又受辱,却始终不卑不吭,不急不躁,倒却算是一位人物,难怪突厥可汗会委以重任。只是他区区一介汉家少年,又是如何取得异族信任,试想其中原委,实在耐人寻味。也许,裴方确不曾冤枉了他。
这头李家兄弟还在暗自揣度,那边刘文静已将刘玄念二人送到了下榻营帐。
屏退左右伺候,远离众目睽睽,刘玄念的神情突然变得森然峻切,不客气地质问刘文静:“李渊为何不见我们?”十足主人训斥手下办事不力的口吻。
刘文静垂首道:“西进大兴连连遇阻,大将军他现下正在为是进是退而两难。”
“原来如此。”刘玄念脸色稍缓,沉吟片刻,道:“那你先去罢。如今你为李唐立下大功,他必嘉奖与你。届时你趁机敲敲边鼓,催他赶紧接见我们。”刘文静不解道:“我立下大功?”刘玄念笑道:“李渊虽因一时权宜之计,求突厥发兵相应,但心中实不愿太多突厥兵入境,反为掣肘。如今我带来的突厥人马,兵少马多,正如其所愿,你这大使不辱使命,岂不是大功一件?”刘文静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临去时,刘玄念又叮嘱他:“康苏密那边,少不得又得劳你出面,安抚安抚。”刘文静笑得颇为无奈,叹道:“我这张老脸本就不值几个钱,只不知何时是个头……”刘玄念只道:“快了,快了!”
刘文静走后,沉默许久的白之遥突然开口道:“希望这一回,你不是妄言欺世。”刘玄念望向他,忽而一笑,还是只道:“快了,快了!”
白之遥摇摇头,满脸狐疑,想起适才之事,问道:“那裨将骂你是汉奸,可有其事?”
刘玄念不答,歪头追忆往事,喃喃自语:“裴方……那他叔父自然也是姓裴,莫不是……裴光直?”
白之遥哼的一声,轻蔑道:“我就知道,哪里会那么多人冤枉了你!”
刘玄念闻言并不着恼,反而璀然一笑,道:“投奔明主,总得要纳投名状罢。”
“没羞没臊!”白之遥见他做下恶事,都被人追债上门了,居然还是这般嬉皮笑脸,毫无悔悟,简直无可救药。
刘玄念听见外面呼啸作响,出门便觉清凉扑面,营中所插旌旗高处翻卷,原是大风乍起,若有所思道:“夜里起风,怕是要变天了……”
风起后没多久,原本高悬天空的一轮明月,即被一片乌云遮住,眨眼间,大地暗了下来,风却依然鼓动不息,吹得照明火把忽明忽暗,反复无常。
浓重夜色中,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押进了一顶大帐,大帐主人命人松绑后,全部退出去。等帐内只剩下两人,那绑进来的人立即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求二公子为我伸冤,为我叔父报仇雪恨!”嗓音因带有哭腔而变得沙哑,但此人确是日间行刺刘玄念未果的裴方无疑。
大帐主人,即李二公子世民,这时已脱下甲胄,只着便服。他一声不响看着裴方哀求,直到声嘶力竭,难以为继,才问道:“你要我如何为你做主?”
裴方一愣,接着便牙咬切齿道:“不敢有劳公子费心,只求能放裴方离去,卑将自会去向仇人讨回血债。”
“然后呢?”李世民仍是面目表情地问。裴方一脸惊愕,不知如何再答。李世民便继续道:“再去行刺,要么侥幸成功,要么还是过不了对方一招,也许当场毙命,也许再度被擒。”
“为报家仇而死,死得其所!”裴方慨然道,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李世民颔首道:“你再去行刺,无论成与不成,我李家是再保不得你了,而自身,也将大难临头。突厥可汗震怒,结盟不成,便要发兵来攻。我军在攻大兴途中,受隋军与突厥前后夹击,一朝兵败,退回老家晋阳。如此士气受损,义旗难举,许多宵小流匪少不得落井下石,争相来夺,一番混战,到时就连老家也可能保不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离死还远吗?”
裴方默然无语。他家毕竟追随李氏已久,“牵连主公”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容不得他不压制仇恨的烈火,冷静下来。
李世民见他终于稍稍平复,这才起身过来扶起裴方。裴方自觉报仇无望,垂头丧气,失魂落魄。李世民猛一拍起臂膀,聊作劝慰,勉强让裴方振作起精神。
李世民心中尚有一事未解,说道:“突厥人乃游牧一族,不事生产,偏爱劫掠。寇境犯边,亦属常事。我记得,你叔父生前长年为大隋镇守边城,因边患祸乱而亡,也是无可奈何。你如何笃定,他是被那刘玄念害死?”
“二公子有所不知。”裴方哀声长叹,整理思绪,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突厥人南下烧杀抢掠,为祸已久,偏偏只我叔父驻守的边邑可保平安,拒胡人兵马于城外,因此深招突厥人忌恨。为了除掉叔父,想出种种计策,皆被叔父巧妙化解。直到一年前,那刘玄念来到边邑,街头狂言几事,竟而一一应验。叔父得知后,出于求贤若渴之心,便招为幕府,视若心腹。谁知此人金玉其外,竟是包藏祸心,勾结突厥,赚我叔父头颅而去。可怜叔父他一生光明磊落,最后却栽在这个小人手上,死得不明不白,入殓时连副全尸都没有……”
听到这,李世民拍案而起,高叫:“此人着实可恨!”
裴方悲怆道:“二公子,你说此人该不该杀?”
“该杀!”李世民恨声道,“我平生最恨卖主求荣的狗贼,和背叛母国的汉奸,更何况两者兼是?我誓杀此贼!”
“有二公子这句话,叔父他复仇有望了!”裴方激动得流下泪来。
李世民虽一时义愤发下誓言,但并未就此丧失理智,他沉思片刻,说道:“报仇之事,不能操之过急。眼前首要之务,是大将军早已定下的通好突厥之大计。事关国策,我也不能做主。你且忍耐几日,容我问过父亲,再明确答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