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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万人空巷(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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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凿无疑是要晚归了。我们仨在幽暗夜色中,又互相扶持着走了很久。
  前方有一盏在风中零零悬挂也摇摇欲坠的小油灯,灯光微弱,那如浅浅涟漪被推动过来的一重光影、二重光影、三重光影,叠叠累加和混混沌沌中,是一阵几近亲切的香味。
  我们三个互看一眼,俱是吞咽唾沫,急哄哄地朝灯光与香味处奔过去,虎狼之馋,真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那边的幽巷深处,拐角旮旯里,很安静地蹲守着一家小食寮。
  其实它也算不上是正宗的点心铺,而老板更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颇有些不务正业。
  更令人费解的,更特立独行的,更一本正经的,更另类乖僻的是,它非要在每天晚上掌灯之后,才开门做生意。白日里你若是认认真真特特地地来寻访它,那是铁铁定定要吃闭门羹的。那里棚户遮蔽,极其简陋,也不上栓,也不挂锁,好像根本就不需要很多人声笑语来装满它,而它也一点儿不在意丢失掉什么。天地之间,寂寞伶仃着,毫无牵挂着。
  可是啊,那里卖的酸辣汤,真是好吃得要人命的!
  我自己呢,只要有“小香记”的一碗酸辣汤,加一根脆油条,那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了!
  首先发现到这样一个好去处的,是吴芯。也只能是她了。有时她不声不响着,却总能找到配人心意的好东西,一家好吃的饭馆,一所舒适的旅店,一个有个性的摊位,一处欢快的风景,一本耐读的好书,一首悠扬的乐曲,一个诚挚的朋友,一段深厚的故事。
  她慢慢地毫不吝啬地把她觉得的所有的好,教给了我,甚至教给了芭蕉那样身份卑微的奴仆。她不是只当我是妹妹,当芭蕉是下人,她看我们、看人们、看世间、看时间的目光,不一样,和我们周围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棚户顶上的一个角落里,风中摇烛的映照下,悬挂着一串铁皮小铃铛,那清清泠泠、如水般干净的声音,正是它发出来的。
  这种声音好像已经成了这家小吃店的一个标志了。如果偶尔有人走夜路疲倦了,如果前进的方向消失了,如果只能是独自一人,如果笑也不行,哭也不行,却很容易就凭借着这种声音,找寻到这个温暖的所在。它不急不徐、不间断地摇着、响着,我们仨的小小的影子,影子里的脚步,也不屈不挠、不停歇地走着、走着。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小香记”里,烟香缭绕,暖意蒸腾。灶台下有不张扬的炉火,偶尔噼啪爆出一两个火星子。灶台上一口大锅,斜搭着盖子,像正在煮着什么,也像早煮好了什么。
  我们仨兴奋至极,雀跃难耐,听到那真真切切的汤水咕噜滋溜声,连胃口也开到了嗓子眼儿,向上牵引着我们,催促着我们,快快靠近,快快靠近……
  “辘辘辘”,“辘辘辘”,“辘辘辘”!
  先前没有注意到的棚户深处一角,黯淡阴影里,迟迟地、滞滞地、冷冷地、僵僵地走出了什么东西。
  不,是溜溜地悄悄地滚过来,一个东西!
  衣衫婆娑,毛发凌乱,四肢扭曲,身形破碎。
  是人哦!
  告诉你它是个人哦!
  它只有正常人一半的身高。它坐在一张可滚动的木轮椅上。它耷拉在轮椅前的两条被称之为腿的细细的东西,裤管肆无忌惮地朝上挽着,仿佛是来为人间增添罪过的。
  让人有些遐想非非,莫非,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吧,血已经被吸干了……
  它没有脸,它的本来应该存在着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隐藏在披拂于面前的浓黑的长发里。
  只有过一次,我曾经看到,那晚风大了点,突然吹开那幅人间屏障,让我无意中察觉到两颗不动不睁、不活不死的眼珠子。
  呵……
  它的头总是竖不直的。歪歪的仿佛不费力气的随便的放置在两肩之间,朝一个方向倾斜着,好像永远也没有变化过。
  它确实如同我们所有人一样是被老天制造出来的,可是老天很残酷,赋予了它生命,却没有赐予它获得幸福的权利。
  它是人,却只能选择白天隐匿、夜晚出没的鬼一般的生活。
  可是,人的呼吸和生命挣扎的痕迹,依然那么、那么的明显着。
  “辘辘辘”,“辘辘辘”,“辘辘辘”!
  它驱使着轮椅,过来了。
  它完全出来了。完全显露在昏黄灯影之下。
  好一阵无风。它整个儿清清楚楚,不避不退。它不怕我们。
  可即使那么多次了,我还是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