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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万人空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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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的月光照拂住他黑黑小小孱孱瘦瘦的影子,给人一种极惨淡的想象。
他长长的头发后面,对着我们三个女孩子,发出了声音。
“小开心……还有芯啊……又来吃宵夜啦……”
这个声音,却是不带彷徨与戾气,而是一种很温暖很可靠的呼唤。
对呀,我一愣神,回转心思。我是认识他的,要好着他的,因为吴芯认识他,要好着他。他是这家“小香记”的老板。我们不知道他的来历,不晓得他的前世今生,也从来没有特意询问过他的名字。我们只是相遇了他烹煮的酸辣汤,熟悉了他炸的香油条,了解到他其实有一副不同于外表的真正干净清冽的嗓音,并且浓浓地爱上了他店里店外飘荡的味道。
芯芯说,喜欢上一个朋友,并不需要太复杂的理由,时间是最好的证明。
我真正地信任于大姐的诚恳推荐。
而且,这位应该算是年轻人的老板,还着实是害羞的呢。是因为天生的自卑,还是因为后来的人生经历?
他浅浅地招呼我们随意就座,就要看上去很不方便地转动轮椅,转过身去,去提茶。
可是,早一旁,吴芯就已经快步而出,经过他身边,那样熟稔地轻轻拍拍他凹陷的肩。
“我们可以自己来……”吴芯这样说道,已经绕过桌椅,自顾将香茶端来。
他,一定在偷偷瞧着芯芯,观察着她,那样任由着她,仿佛她不是客人,而像,而像家人,他默默地退守到一边。
好长好长的时间呦,他的头,他的目光的方向,都是朝着吴芯的,让从旁的我,慢慢地,慢慢地,懵懂地体察到了某种叫做情愫的东西……
吴芯大姐却是不自知的吧。她笑嘻嘻地将香茶摆放到我和芭蕉姐坐落的桌上。她给了我一只杯子,给了芭蕉姐一只杯子。她又突然地回转身,还是经过那个他。她一边风风火火的,一边说道:“老板,三碗酸辣汤……还是我自己去盛吧……”
他依旧默默,不似外表的狰狞,竟是那么听话而乖巧。可是,他那低伏着的头,总是自带着一种伤悲。
所以呵,他的小店开在这么偏僻而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所以呵,他的小店白天打烊,深夜才开业。
所以呵,他是怕着自己被蜂拥而至的热闹所注意到,他是怕着自己的被嘲笑到和被伤害到。
所以呵,他又总是在店门开着的时候,在屋檐角落里挂起小小的风铃,让那玲珑的声音传递给友善的老顾客知道,让那偶尔的一小群人不要忘却了这里,常常也欢迎来坐一坐,聊一聊。
所以呵,这个人,真正只是既小心翼翼着人世间,却其实又有爱着和善良着人世间……
这些原话,也都是芯芯说给我听的。
不仅是在当时,就算是在当下,因为有了前面的疯狂追逐沈相的糟糕体验,连这么小的我,也惊觉此时的宁静与美味,都是得来不易的呀!
所以,那时听了吴芯的软软叙述的我,似懂非懂地哭了。
这时候,看着吴芯欢欢喜喜、仿佛从未受过感情伤害的背影,看着她手起手落、那么柔柔地舀着酸辣汤的动作,看着这醉醉的一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哭,一回头,身旁坐着的胖胖的芭蕉姐,同样在看着那躲藏在阴影里的轮椅上的他的芭蕉姐,竟是,竟是,泪痕满面……
月光似乎变得更白了,撒落在桌面上,仿佛沾染在油条上的白白的霜糖。
芭蕉姐一定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尝了尝这丛如霜月光的味道,因而甜甜地醉了,因而把酸辣汤的碗就此一推,趴伏在桌面上,只一忽儿功夫,浅韵呼吸,竟然睡了过去。
她的嘴角兀自沾着酸辣酱,眉眼儿却是极温柔的。她的心里,一定是很满足、很满足。
这份憨态睡姿,让我看着看着,也渐渐倦意袭来。耳旁除了风声以及风声带动的风铃声,还有虫鸣以及由虫鸣挑起的人心动的声音,除了这两种干净剔透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其它。
我的头枕着胳膊肘,眼皮儿慢慢地、慢慢地阖拢,还留有一条缝隙。这缝隙里,团团揉揉着过来的是小吃店里昏黄的灯光,灯光里嵌入的是吴芯大姐站着洗碗的身影。
她洗好一只,微笑着递给旁边轮椅里的他一只;他每接过一只,将之在旁边整齐地叠放好,又微笑着转头,等待她的召唤。这一来一往,你接我送的过程,是那么的配合默契,好像已经成了生活中一个习惯的动作。那双方仿佛不用言语,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就是这份静静如水的相依而立,这件简简单单的日常事情,这种淡淡融融的彼此领会,让小小的我,让几乎也快睡过去了的我,心底暖暖的长长久久的感动着……
“景年……拿好了……这里还有一只……哎,小心,呵呵呵……”
吴芯的嘴巴在嚅嚅而动,唤着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看她这样不带痕迹的开心,这样不拖泥带水的自然无邪,我突然古怪地想到,也许,被高高在上的当今皇帝陛下退了亲,被风华绝代的沈相退了亲,在于我亲爱的吴芯大姐来说,倒也并非是命运中顶顶绝望的事情。
“景年……景年……”
好困好困呦……
我咂咂嘴巴,转个头,朝着店外的方向,将脸蛋更深、更舒服、更自由无拘束地埋进手肘间。
咦!
那店堂散漫在外面小巷中的灯光里,那灯光之外的月光里,那打着浅浅的月光影子的小巷墙壁上,渐渐拉长来一个人影。
灯光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月光不再肆无忌惮地招摇了,一律竟乖乖地俯首听命地跟随于那个人影。
人儿也渐渐地趋近过来。不仅那道影子是如此优美,那渐渐明亮起来的真实的人儿啊……
湖绿衣衫,束腰玉带,端正发髻,以及细细的绕在发髻上的银色飘带。
夜风轻轻一吹,那头上的银丝带便缭绕地动,宛如月宫谪仙下凡。
姿容俊逸,风华绝代。
他并不是坐着骏马香车而来,他的身前身后也没有蜂拥热闹着那些喜欢他、爱慕他、向往他、追逐他的城中少女。他只是静静地走来,慢慢地走来,孤独地走来,张扬着恣肆和轻狂印象地走来,把才几个时辰前的那幕闹剧隔绝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仿佛他是无辜的,仿佛他也不自知,仿佛他隔离掉的那个世界和他现在所走的路,并不存在于同一处,巷外是虚幻,当下是真实……
沈相吗……
可是我已经很困很困了,旁边的芭蕉姐也已经同周公打过好几回交道了。芭蕉姐熟睡时冒出来的呼噜声也已经振断了角落里那只狡猾的蚊子的半幅翅膀。所以,我和她才能这样安心,即使朦朦胧胧中看到超级偶像沈馨迟,也岿然不动,依旧那么、依旧那么的安心。
不知道那是不是沈相,也许是我的幻想;
不知道沈相为何而来,也许是他的心血来潮;
不知道我沉重的眼皮终于阖拢的一瞬间,吴芯大姐也终于察觉发现到店外的另一个他,神色一肃,竟是再也没能笑出来;
不知道他和她这一天里的最后有没有说上话,说了什么话,还有必要说那么些话吗;
不知道除了我自己之外的每个大人们那隐秘又曲曲折折的心思,也许正是有了这些心思,才算是长大吧;
唯一只知道的是芭蕉姐醒过来,若知晓沈相曾经莫名其妙的来过这么一遭,而且是单独哦,单独哦,单独哦!没有芭蕉姐所谓的那些莺莺燕燕的干扰,可以近距离地与沈相单独面对面的机会哦!芭蕉姐一定会扼腕痛惜、一定会泣血长号、一定会咒天骂地,而后又后悔莫及,一定会烧香拜佛,祈求第二次这种变态的机会的来临!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芭蕉,我也不告诉吴芯我所看到过她的真正的快乐。
呵……
仿佛已经与这个五月季节所特有的香香的夜风溶解在一起了的两声呼唤——
傍于吴芯身旁的他,一声淡淡着:“芯芯……”
正朝吴芯踱来的他,一声浓浓着:“芯芯……”
而我,终于,眼睛悄然关住,欢迎好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