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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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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振倒不是一厢情愿,江锦志心中也是放不下他的。
为文为剧,最讲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陆文振的生花妙笔一早将人情世事写去泰半,再加上出身深门大院,浮生百态自然是通彻的。但不知为何,他那一派性情中总存着几分天真,致力追求爱与美,又鲜见其他世家子弟的浮夸习气,偌大个人对住一支话筒,一叠剧本诉衷情,江锦志想一想便觉得实在可爱。大概真是未曾吃过苦头的富家子,倘若衣兜里只得十块钱,上顿没吃饱下顿也没有着落,还需时时担忧着今夜到何处求得片瓦遮头,任谁也再没有这忒多的闲情逸致。
流落异乡,寄人篱下的苦楚,天真浪漫的陆文振不曾领受,但他江锦志却实实在在已经受得太足太够了。
彼时他独自在伦敦求学,因为一张面孔出众,做人妥帖得当知情识趣,起初总有推不完的约会。一起入学的几位华裔都是世家子,离了父母跟前,欢乐得直如脱出笼子的鸟,只顾邀约着胡天胡地吃喝玩乐。
江锦志为顾全面子,一开始也应下几次,但饮酒唱歌,或是乘船畅游夜色下的泰晤士河并不能换来一条面包,也不能获得一个高分,后来便不常去了。
他本便是不愿吃亏的一个人,靠着奖学金捱日子,也挥霍不起,今日的所作所为总要对得起原先付出的努力,故此全身心统统扑在功课上,玩命似的学学学,只盼着早日出人头地,做贝氏第二,最好世界各处的地标建筑均出自江大工程师手笔,银行户头上的数字长得能听见“噌噌噌”的声响。
学习是世上罕有的一件十分公平的事情,你用心对它,它也用心回报你。江锦志成绩出众,临了毕业也顺当地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事务所谋得差事,又接着玩命似的工作。
奈何工作并不像学习一样公平,图纸大叠大叠画出去,费脑劳心地苦干小半年,他在行内居然连头都没冒出来。看着同事老老实实画到三四十岁才做上工程师,熬得面孔和头顶都泛着油光,发际线连年后退,江锦志不由得大呼可怕,更发觉不能这样按部就班地枯熬,索性辞工回国另谋出路。
刚巧碰上某服装品牌拍平面广告,江锦志知道自己长得好,抱着玩闹心态去试了试,结果一支广告的收入已抵过原先两月薪水,后来谭竟成与苏小眉拿着服装海报来找他试镜,他便一口应承下来,反正做什么不都是为着赚钱,未必见得非建筑不娶除工程不嫁。
世界上总有种种捷径,你一身傲气不愿走,自有他人去走,然后踩踏在你头上磨掉你的傲气。
苏小眉开出的价码不高,但江锦志心思清明,看中的更是这支团队的含金量,既然决定入行,能择个高枝当然最好不过。
谭竟成挑中江锦志并不全为着一张漂亮面孔,他身上天生带着那种可遇不可求的明星气质,像头顶的星空般莫测而熠熠生辉,便是定定坐着也吸人眼球。况且新人有新人的好,演起来不带匠气,像块璞玉,怎么雕琢还是拿捏在自己手里。
江锦志纵使有天分,到底是生平第一次对着数架摄影机表演,连接着拍了几条谭竟成都不太满意,他自己也紧张起来,明晃晃的灯光一打,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谭竟成无名火起,眼看着就要指鼻子骂人,苏小眉赶紧打了个圆场,放了江锦志半天假,让他自己放松心情,仔细琢磨一下角色。
江锦志不肯回住处对牢冷冰冰的电视枯坐一日,想来想去,除出陆文振再寻不出第二个想见的人,索性打定主意上门去找他。
陆文振接到江锦志电话时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陆文振原本便计划着去片场看他演戏,又怕被谭竟成催着要剧本,再则他习惯了别人的主动,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承认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朝他靠过去,正在进退难定犹豫不决。
这下江锦志先往他走过来,还真是瞌睡时碰上枕头,你情我愿,恰到好处。
陆文振问了江锦志的位置,喜上眉梢地开车去接他,心里像揣着个饱满的气球,生怕按得用力便破了,偏又忍不住不停去摸。
陆文振打眼便看见高个子的江锦志靠着未燃的街灯,手里提着个透明的袋子,两只金灿灿的泡眼金鱼自在地摇头曳尾,有时吐个泡泡,有时轻轻吻一吻。
江锦志敲敲车窗,打开门坐进来。陆文振原本打算到上次的咖啡厅坐一坐,转念一想,又驱车朝公寓驶去。他简直心花怒放,眼角眉梢蕴满浓浓淡淡的笑意,问道:“怎么买了金鱼?”
“据说你总爱对着没气儿的东西诉衷情”,江锦志也耐住笑,故作严肃地望着陆文振,“以后不妨试着跟出气儿的说上一说。”
陆文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目光移来晃去,正好望见后视镜中的车胎转弯时压起一片欢腾的水花。
“金鱼是最适合倾诉心事的生物”,江锦志把金鱼举到眼前,“它们的记忆统共只有几秒钟,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是眨一眨眼便忘了,永远无忧无虑得让人羡慕。”
透明的袋子将两只金鱼隔离出一个单独的世界,陆文振倒觉得这车子里的乘客与金鱼相似,像一枚大气泡里网住一枚小气泡,默然漂浮在掺合雨丝的湿润空气中,你同我就是整个世界。
“明明相依相偎,却又总当彼此作陌路,还真是无忧无虑得有点残忍”,陆文振心生怅惘,偏头看一下悬在水中的金鱼。
“故此瞪大眼睛从不闭上,为的便是将对方铭记于心”,江锦志笑着接过话头,“倘若真是忘了也不错,碰过千百次的嘴唇也永远甜蜜似初吻。”
陆文振抿着唇角笑了笑,鱼轻轻吐出个气泡,“啵”一下碎在水面。
金鱼是拎进门了,但陆文振的公寓全作欧式装修,找了半晌方从厨房里捧出个水晶盆。
伺弄花鸟鱼虫自来是中国人才有的情趣,两条橙红色的金鱼在晶光四射的水晶盆中摇首曳尾,瞧着彷如在故宫大殿里挂了盏水晶吊灯,实在是说不出的别扭。
陆文振盯着金鱼看了片刻,又拖上江锦志出了门。
暮色四合,细雨霏霏,两人各自撑着伞,四周安静至极,惟独听见雨水沙沙落地,伴着两人踩在潮湿的路面上,浅浅的脚步声。
江锦志走在前面半步,昏淡的天光剪出三分之一的侧脸和全部的挺拔背影,他走得不紧不慢,但陆文振心里没来由缓缓升起一股恐惧感,似乎自己拼尽气力,一辈子也合不上他的步调。
路边栽着几棵高大的影树,绯红的叶片零落地铺在地上,细雨笼着叶稍,仿佛要浸化这点红色。陆文振满心惶惑,忽然想起书里那句“烟树苍茫客思迷”。
江锦志转过身来,看见陆文振有点愣神,忍不住低低一笑,挥手往浅褐色的树干擂上一拳。积蓄在叶片间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来,一朵一朵打在伞上噗通噗通直响。
陆文振吓了一跳,抬眼瞧见江锦志眼睛里光彩流动,一时间又觉得心荡神迷。
江锦志伸手来握一握陆文振的掌心,陆文振也笑着捏住他的拇指,两人似真似假地牵着手,一前一后慢慢走在暮雨中,蜿蜒的路好似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