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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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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了改本子的命令,陆文振又开始没头没脑地埋在纸堆里,偶然一抬头,只觉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脑仁疼得要炸裂开来。
谭竟成使唤助理送来一叠主角的试装照,带话来说这些照片效果好到出奇,长袖善舞的苏小眉甚至凭一叠照片说动投资商追加资金投入,熬剧本的人不妨也从其中找找灵感。
陆文振苦笑着把照片在桌上排开,一张一张看过去。江锦志英挺的眉目凝固在纸上,又有股无端的生动。尤其一张黑白照,摄影师挑了个精巧的角度,一束背光斜斜打来,既照顾了他漂亮的五官,又突出精细的侧影。照中人一身呢料风衣站得笔直,隐约可见别在腰际冷冰冰的枪把,微抿的嘴角和冷峭的眉梢显露杀伐决断的气质,偏眼神中暗藏了几分温存,更加英武夺目,神采逼人。
照片中当然并非只有江锦志独个,可惜两位美丽的女演员各自娇娆,陆文振双眼自动选择视而不见,平白叫她们沦为活动布景。
电话响起时陆文振还舍得不把目光挪开,磨蹭片刻揭起听筒,着实吓了一跳。
陆彬从不亲自打电话过来,平日陆文振拨回家里,也只是彼此简单问候几句,父子俩客气得像商场上萍水之交的朋友。
“詹森”,陆彬语气平淡,“今天天气不错……”
据说英国人一生中有六个月时间用于谈论天气,陆文振望着窗外密密叠叠的垂云暗自骇笑,恭敬地喊了声“爸爸”,又陪他聊了几句天气。
陆彬心情不错,谈了半晌方才闲闲道:“你奶奶很想念你,抽空回来看看”,犹豫片刻又叮嘱一句:“收拾体面些,不要让长辈心中难受。若是钱不够用,你户头上有一笔款子……”
陆文振含糊地应了,等放下听筒又立在窗前发愣。
陆彬虽不笃信“棍棒出孝子”,但教育子女颇为严苛,加上久在商场征伐,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陆文振与妹妹陆文思自小都怕他,似今日这样一通电话拨来只为嘘寒问暖地叙个家常,反倒弄得陆文振有点吃惊。转念一想,他才明白陆彬是老了。陆文振的母亲是个凉薄性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却难得说上几句贴心话,不像寻常夫妻般事事有商有量,口角中勾出一片脉脉温情。
高门大户也有别样苦楚,陆彬一世叱咤风云,到老孤清冷寂,不是不凄惶。
大概人一上了岁数,于身家名利就看淡许多,心里反而记挂子女,陆文思去年结了婚搬出大宅,陆彬更觉得整个家中空荡荡的,连说话走路都有回声,赶紧着人置下许多大样家俬,又将几间睡房重新装修,换了一套厚软的帘子和地毯才算数。
午夜时分陆彬睡不着,睁眼便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被风一吹影影幢幢跌得遍地都是,活似恐怖电影里妖魅出没的鬼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一夜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当年逼陆文振太紧,这才让他决意远走高飞,心中已有几分悔意。自己再是不服老,总不可能独力支撑一辈子,陆家家业迟早要交到陆文振手上,思来想去犹豫了一上午,终于拿定主意先认个软,拨个电话过去问候几句。
闷雷滚动,陆文振兀自对着茫茫雨帘发呆,呼啸地穿堂风吹得桌上的剧本哗啦哗啦直响。当初伊迪丝小姐决绝地离家出走,追随自己爱慕的少帅一生,终与之生死相携,白头到老,实在荡气回肠。扪心自问,他陆文振未必有这么果敢。
那时世家小姐都流行出走,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诞下两个孩子后,还要远赴重洋学习绘画与歌舞,裹了小脚穿高跟鞋,便在前端塞满棉花,而且去往阿尔卑斯山滑雪。近百年时光逝去,科技与文明进步,现代人反而鲜有这样的勇气。一怕疼,二怕死,三怕挨饿受冻,最最害怕被他人看低踩扁,这才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文思比陆文振精明,大学毕业后乖乖回家结婚嫁人,夫妇二人携手帮着陆彬打点陆氏企业,不仅人前人后风光,更赚得家中长辈没声价地夸赞,转而又叹陆文振不肯上进,好好的家业不要,非要将自己过得这么不济潦倒。
其实陆文振的生活绝对当不得“潦倒”二字,坐拥宽敞舒适的公寓,收入不薄,吃穿用度皆是精挑细选的,普罗大众瞧来简直令人称羡,奈何陆家长辈们总觉得不够气派体面。
陆文振无奈一笑,想起江锦志那句“不是所有富家子都开拉风的林宝坚尼”,又望着自己那辆半旧凌志自言自语笑道:“那倒是,有时他们也开积架”。
事实上陆文振大学毕业时,陆彬确实送给他一辆黑色积架。那时陆文振与谭竟成、苏小眉三人一心投向电影事业,只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钱财更乃身外俗物,谁有钱谁便不够具有艺术气质,于是一转手将车子折作现金,又添上苏小眉一份妆奁,拉了一票刚入行的新人,勉强凑钱拍了第一部低成本文艺片。所幸三人十分幸运,那部片子得了业内极好的评价,他们自此一炮而红顺风顺水。
苏小眉时常叨念自己这才是真正嫁给了工作,陆文振与谭竟成亦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偶尔遭受打击时心生倦怠,再一转念,想着不可辜负小眉的无私付出,故此又生出拼命的动力来。苏小眉博得二人尊敬,多年相处下来感情深厚,只是到得这一步,几位老友之间更像兄弟姊妹,陆文振与父母感情寥寥,反倒同他们在一起更加自在亲切。
这次的片子几人都花费心血,不仅为着卖座,更打算拿到电影节上搏个奖项,前面几场已开机拍摄,陆文振还在磨着后面的本子,一味地精益求精。这样一份苦差,他倒干得心甘情愿,江锦志这样神采飞扬又活泼趣致的一个人,莫说要改本子,便是要为他再重写一次也不是不行。
陆文振看着那一溜照片自得其乐,后来索性把那张最好的夹在剧本中,伸手去摸兜里的烟时,手指触到硬硬的火柴盒,又掏出来与照片并排搁在一处。他望着两样东西痴笑,奇也怪哉,明明只见过一两次,为何思过来是他,念过去是他?
大抵是这年的雨季太长,又或者云层太过绵密,陆文振怀疑这场雨仿佛要下过一整个夏日,又盘桓横越到秋天,活像个旧时伤透了心的深闺小姐,放不低身段嚎啕大哭,只是没完没了地掉着眼泪,巴不得能哭着过完一辈子。
“怎么办”,陆文振也像模像样地惆怅叹气,一只手扶住额头,对着照片中的人喁喁念道:“我好像有一点爱上你了,可是一场夏雨都还未落完。”
话出口来,方才自觉语气中那丝隐隐的兴奋与得意,陆文振又感到好笑,怎么一碰到江锦志,他便换成了一幅强说愁絮的傻小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