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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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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当然没有走不到终点的路。
夜色渐浓,集市的灯火融化在雨丝中,像浮在无边河流上的纸灯。
陆文振挑了家别致的小餐馆,为着落雨的缘故,一向热闹的夜市清净不少,店堂里只得几桌客人。江锦志心情好得出奇,十分绅士地走到窗口替陆文振拉开椅子,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怎么”,陆文振眉花眼笑,“要我陪你演《金玉盟》?”
江锦志神色认真地连连摇头,“不不不,分明是《北非谍影》好不好?”
霎那间陆文振整颗心都软了。
大多数英俊的年轻男人像阳光,可江锦志更像夜雨,熨帖而绵缠,一场避不过的夜雨。
在这个陷得还不太深的时候,要抽身退出也不是不行,可江锦志这样美好,又这样有趣,而陆文振太寂寞,情种早已暗自生根发芽将欲怒放,一切根本由不得他细细盘算思索。
精致的点心和蒸屉次第摆上桌来,陆文振夹起一只热腾腾的包子打算放在江锦志的碟子里,又觉得彼此间这样的举动太像已经恋了许久的老夫老妻,两人不该这么熟稔,犹豫不决的筷子悬在半空中,像捏着自己那颗进退不定的心。孰料自己的心早已越界,伴着风雨飘摇在万里高空。
江锦志一笑,接过那只包子沾了醋搁在陆文振碟子里,垂下眼帘轻声道:“文振,你我之间,大概不需要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这个词,总该再接一句白头偕老。
陆文振微微一愣,复又笑了起来,他珍而重之地将那只小小包子放进嘴里,鲜香的汤汁顺着喉管滑入胃里,又缓缓溢遍全身,让他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一只欢喜腾着热气的点心。
两人全情灌注在这一推一让上,不妨清甜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城市,城市中又这么多餐馆,可你们偏偏走进这一家,又纠缠于同一只包子,还让我看到”,一道倩影缓缓靠近,“陆编剧,人生如戏,何处不相逢呢,你说是不是?”
陆文振回神一看,正见女二号许若丹着一身樱白色乔其纱旗袍款款走来,一双潋滟的大眼睛映着灯火脉脉流转眼风,朱色的口红愈发衬得肤光若雪,眉梢天生一段旖旎的风情,丰胸窄腰玲珑浮凸的身姿更有一种丰腴的美感。穿这样奇突的衣裳上街,偏也没有生出半分违和感,反倒叫旁人迷惑,咦,是否我不慎踏进时光隧道,走入多年前的老电影里。
陆文振暗赞谭竟成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这样一个人,可不正肖似当年迷倒了五湖四海的翩翩蝴蝶,确是一只妖精。
江锦志笑着招呼:“许小姐,一起坐。”
许若丹掩口笑个不停,指了指一角的格子间,“我约了朋友,只是打眼照见两位夹着一只包子让来让去,好像十分有趣,索性出来打个招呼。”
两人有点尴尬,城里好去处只得几家,相识的人总抬头不见低头见,全无半点私生活可言。
“这家的包子最出名,虽然不在闹市也有人专程驱车过来,原本总排队的,难得今天清净,是该好好尝一尝”,许若丹轻轻巧巧又把场面圆回来,这圈子里统统都是聪明人。
陆文振与江锦志都感激地看着她。
“方才路过时瞧见旁边的剧院在播老电影,不过时间晚一点,如果有兴趣倒可以去看看”,许若丹俏皮地眨眨眼。
“一起去?”江锦志不得不邀请她。
“下次吧,今天我陪朋友”,许若丹十分知情识趣,为人也得体大方,与那位面孔美丽但咄咄逼人的女主角林碧心毫不相似,更叫人忍不住为她鸣不平,美貌不输半分,怎么只合演女二号?
陆文振笑了笑,她这样活络圆融,必不会屈居人下太久。红尘从不埋没任何一位美丽又聪明的女孩子,当然也不放过她们。
美貌女郎与他们寒暄几句便道了别,临了还替他们付过账。现下社会改变良多,女子亦可代替男人请客结账,想做绅士更加不易。
吃罢晚餐,雨已暂且收住,两人绕到小剧院看海报,今晚演的戏码正是衣香鬓影的《金玉盟》。旧式海报上,风华正茂的加里格兰特拥住艳若桃李的黛博拉寇儿,端得是一双天成的良缘。
电影九点一刻才播,现在不过刚到八点。
“正好”,陆文振笑着买了票子,“陪我去买个鱼缸再回来就差不多了。”
收住了雨,层云中又透出淡淡的月色。夜市上开始热闹起来,两人一路行来,不知不觉中自然地挽着手,陆文振举止像个得了宝贝的小孩子,十分高兴地拿到人前炫耀:“看,这么好的东西竟归我所有!”
你情我愿,两人牵着手一家一家在夜市的摊子上逛过去。
烟火人间的寻常夫妻大抵便是这样,吃罢晚饭,出门走一走,看一场电影,有时耳鬓厮磨,有时又为着一点小事吵翻天,彼此打发日子。十分平淡,也十分窝心。
陆文振看中一只青花瓷缸,好兴致地弯着腰与老板杀价。
“三百八太贵了,两百块差不多……”
“哦哟,这么好的瓷,怎么只值两百块”,老板伸手敲了敲缸壁,“三百五十块!”
陆文振好似对这你来我往的还价活动十分得趣,也学着老板的样子敲了敲缸壁,又凑过去听清越的回音,故意做出犹豫的表情,半晌才道:“你我都让一点啦,两百八十块。”
老板马上接道:“好啦好啦,看你真心喜欢,我吃亏一点卖给你。”
陆文振掏出钱来付给他,老板一边收钱一边乐呵呵地念叨:“瓷器这东西最讲缘分,如果没有缘分,收得再好也会打破,如果有缘呐,天天摆在手边也摔不烂。喏,那些明清传下来的瓷器,好些就在阿婶家里盛盐啊,搁猪油啊什么的,用了几辈子都完好无缺,就是因为跟这家人有缘分。”
“那我同这只瓷缸有没有缘?”陆文振笑着问老板。
“没有缘我卖你做什么,让你买回去摔着玩,我还舍不得呐!”老板眯了眯眼,笑得十分油滑。
“承您吉言,生意兴隆。”陆文振心情大好,把缸塞在江锦志手里,又拉着他往前走。
人渐渐多起来,江锦志抱着薄薄的瓷缸,像怀里藏着一个秘密,碰一碰便碎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群。因为心里紧张,手心便沁出一层薄汗。
陆文振故意捉弄他,偏拉着他往人群里走,走了片刻才笑出声来。
江锦志也笑起来,“你不喜欢我送的金鱼就直说,何苦这样折腾我。”
“我爱煞那两只金鱼,爱得一日三顾”,陆文振转过身来看着他,“但我怕你忘了,故此想法子叫你吃一点苦,让你也记住。”
江锦志扬了扬眉,伸手抚摸着细腻凉薄的瓷面,低声答道:“我已经记住了。”
陆文振抬起眼睛,忽然发觉两人站得极近,自己只要侧身便可以把头挨在江锦志肩上。他愣了一刹,退后了一小步。
江锦志并没有迎上前去。
实在没有必要,“爱恨”二字从来由心,自己掺不进半点虚假,别人也逼不出丝毫真挚。
两人间这样好的气氛,谁忍心辜负,连叹息都舍不得,总该献吻。他愿意等,等陆文振自己走上来,他相信他是最不愿辜负良辰美景的一个人,他也相信他已经爱上自己。
倘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他也不会是那个将要颠倒众生的江锦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