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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十二章 ...

  •   四更鼓才刚敲过,玄烨已然从睡梦中清醒。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连床顶的雕花也依稀可见。他静静地平躺着,脑海里闪过千般思绪却都快得令他无法捕捉去认真思考,反而好似一片空白。

      他难得地不想起身亦不想继续睡去,而只想静静地躺着聆听夜的声音。

      五更鼓在不知不觉间敲响,天边微微泛起一丝浅蓝。他坐起身掀开床帐,见到值夜太监窝在墙角的席子上睡意正酣。屋子里只留着一盏孤灯照明,燃了一夜已然昏黄晦暗。他轻轻走过去拿起银制的灯掭缓缓拨着灯芯,蓦然忆起曾经总是那双纤纤素手拈着这灯掭调亮屋子里的每一盏灯来温和地唤醒自己。

      “皇……皇上……”值夜太监不知何时惊醒,发现皇上竟然已经起身吓得浑身哆嗦。

      “叫外面人进来吧。”玄烨心不在焉地吩咐,有些迟疑地将灯掭放回盏里。

      “嗻!”值夜太监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庆幸着皇上没有怪罪急忙退了出去。不多时,苏茉尔和小桂子领着一干宫女太监鱼贯而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玄烨听见这循例的祝贺缓缓转回身,看着托盘里明黄色的朝服与镶着硕大东珠的朝冠若有所思。

      “皇上,老奴伺候您梳洗更衣吧。”苏茉尔知道今天这种日子皇上必定心情复杂,于是只按规矩好生服侍以免误了大典的吉时。

      玄烨轻轻点头也不开口,拿过杯子好好漱了漱口便任由苏嬷嬷与小桂子帮自己洗脸更衣。

      配紧腰带,戴好朝珠,调正朝冠,苏茉尔站在已然高过自己许多的玄烨面前百感交集:

      “老奴,恭喜皇上!”

      玄烨看着苏嬷嬷眼中闪动的泪光,知道她这句意味深长的祝福饱含着多少期望。他神情凝重地点头,喉结微动却吐不出一个字——从今天起自己肩头的责任只有用行动才能完成,言语反而显得太过单薄。

      自信地微笑着,他大踏步走出了乾清宫正殿的大门,迎着初升的旭日走过宫前的甬道,跨过内廷的门户乾清门,穿过宽阔的乾清宫广场,迈上外朝三大殿基座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向庄严肃穆的太和殿走去……

      七月,己酉,十四岁的康熙皇帝御太和殿受贺,亲政。

      ☆ ☆ ☆

      亲政大典的第二日,苏克萨哈一道乞守先帝陵寝以求保全余生的奏折送进了大内。

      玄烨没有料到苏克萨哈突然有此一举,看着御案上措辞凄凉的折本陷入沉思——

      苏克萨哈素来以耿直著称,虽然与鳌拜联姻却凡事龃龉嫌隙颇深几乎成仇;他虽为正白旗却在多尔衮时代屡遭排挤,而他至今最大的功绩便是在多尔衮死后检举其谋反;四辅臣当中他虽名列第二,却只是皇阿玛为了防止两黄旗威胁自己特意的提拔;他棱角分明执法公正,却为此声望甚浅不得人心;因着这些,皇祖母并没有对他刻意笼络,而是希望利用他对鳌拜的不满与他恩仇必报的个性。

      苏克萨哈在自己归政的计划里的确有着特殊的份量,但如今这份折子却上得有些蹊跷。他是害怕鳌拜的势力日益扩大而自己这个皇帝无力与之抗衡?他是想退出与鳌拜的争斗去看守先帝陵寝避祸?他是想以同为辅臣的身份迫使鳌拜一起还政?还是……他也对权力恋恋不舍,想用这道折子来试探自己?

      不论苏克萨哈本意为何,这道奏折怎样批复都不可能达到他的初衷。索尼撒手人寰,遏必隆摇摆不定,自己不可能允许他这名辅臣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随意离去;而鳌拜既不可能与他一起归政,也不可能允许他平平安安地远离朝堂是非;至于他若是存心试探,自己更不可能给他任何答案。

      “这个苏克萨哈!竟糊涂地给朕也给他自己出了一道题目!”玄烨无奈地揉着额角,知道这道折子已然经过鳌拜之手,盘算着留中不发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然而,不待玄烨有任何表示,鳌拜与大学士班布尔善早已按捺不住。隔日一早乾清门听政苏克萨哈缺席,鳌拜遂以怨望、不欲归政等构陷苏克萨哈罪状二十四款,以大逆论处。

      玄烨拿着言词俱厉的奏折,看了看上面触目惊心的议处,抬头扫了一眼神情倨傲的鳌拜:

      “此事,朕自会审慎定夺。众卿可还有本启奏?”

      鳌拜微微一愣,没想到皇上竟然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他原以为皇上会像去年一样问一句“这些罪状可都坐实?”,而自己就可以顺势置苏克萨哈于死地。他怀疑地打量着端坐眼前的少年皇帝,正听见他腔调平板地说道:

      “此事,朕会审慎定夺。众卿可还有本启奏?”

      鳌拜微蹙眉头,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一本正经的皇上,却发现这少年天子脸上偶尔闪过几分无奈。他心头一喜,忽听见皇上越发刻板地开口:

      “这件事,朕自会定夺。众卿可还有本?”

      鳌拜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皇上并非比去年聪明老练,而是受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来这乾清门走走过场收取奏折而已。

      玄烨用眼角余光审视着鳌拜神色的变化,直到看出他的松懈才放下心来。他继续不断重复着类似的回答,直到政事全部汇报完毕才装作有些不耐烦地迅速返回寝宫。

      “皇上?”苏茉尔看着他不善的脸色猜想今天的御门听政出了些麻烦。

      “苏克萨哈与其长子内大臣查克旦皆磔死!余子六人、孙一人、兄弟子二人皆处斩!族人前锋统领白尔赫图、侍卫额尔德皆斩!”玄烨展开鳌拜的奏折念着,有些不受控制地来回踱步,“好一个斩草除根!”

      “皇上!”苏茉尔急忙示意他放低声音,完全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玄烨气得脸色发白,头脑却飞速旋转思考着对策——苏克萨哈这道糊涂折子果真引来祸患无穷!

      “皇上,不如先去慈宁宫请安吧。”苏茉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必须马上禀告格格。

      玄烨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压下胸中怒火,等不及更换朝服便匆匆向慈宁宫走去……

      ☆ ☆ ☆

      “皇祖母!现在该怎么办?这苏克萨哈到底要干什么?!”玄烨来来回回地踱步,只手握拳敲着额头却想不出保全苏克萨哈的良策,“他究竟在想什么?自己把话柄交到鳌拜手里!”

      “他终究……只会参劾死人。”大玉儿反反复复地看着两道奏折,知道还是自己疏忽了。原本想着依苏克萨哈的个性与利益他绝不会与鳌拜沆瀣一气,却竟忘了多尔衮在世的时候他是如何患得患失畏缩不前。

      “他糊里糊涂上的这道折子根本看不出本意为何,今天早上竟然还称病不朝!他恐怕以为自己很高明?”玄烨愤懑而无奈,“朕看他是求死心切!”

      “想来,他第一是为了避祸求生,二嘛……倒也有牵制鳌拜一起归政的意思。这个人,少了些试探上意的天分。”大玉儿也有些无力。苏克萨哈执法公正,在民间博了个“青天”的美名;然而为官之道却多少有些迂腐,既没有索尼的老练精明亦没有遏必隆的世故乖觉,身为辅政大臣这不能不说是个欠缺。

      “他的确是没这个天分。”玄烨摇了摇头,心想他若是细心揣摩岂能送进这份折子?“只是事到如今,总得想办法保住他这股势力。”

      大玉儿默默看着苦思冥想的孙儿,心里太清楚想保住苏克萨哈是绝不可能了。不单鳌拜的奏本与当初参劾苏纳海等人的奏本如出一辙,笔锋犀利滴水不漏;而且以现在的形势,倘若不牺牲苏克萨哈动摇的恐怕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基业;退一万步,即便费尽辛苦救下苏克萨哈他也必然成为庶人,辅政大臣的权威不在,留着又有什么用?

      “皇上不允就是。”她知道,这次的事情孙儿思虑得和自己一样清楚,不再如当初苏纳海那件事的莽撞;然而他终究狠不下心肠,“日后给他的后人加官进爵也算对得住他了。”

      玄烨困难地点了下头,心底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仿佛又被撕开,只觉眼前血光一片。

      ☆ ☆ ☆

      “皇上,苏克萨哈大逆不道罪证确凿,按律必磔!”鳌拜怒目圆睁双手攥拳,咆哮的声音在养心殿里回荡。几日以来不论是御门听政还是递牌觐见,鳌拜步步紧逼强行禀奏,势要悉如其议置苏克萨哈于死地。一众朝臣深知鳌拜图谋,唯恐殃及池鱼俱皆噤若寒蝉不敢妄议。

      “巴图鲁公,苏克萨哈即便有罪也终究有功于朝廷。朕说过,如此重刑朕于心不忍。”玄烨平静而温和地回应,即使鳌拜狂妄的作态早已让他心头火起。

      “皇上这是妇人之仁!”鳌拜口无遮拦地吼了出来,看着玄烨仁厚平和的神情认定这小皇帝长在深宫涉世太浅。

      玄烨貌似委屈地看了鳌拜一眼,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却自视甚高的样子惟妙惟肖。

      “苏克萨哈心有怨念,皇上倘若一时仁慈放虎归山,那后患……”鳌拜冷冷地笑了两声,鄙夷地看向一脸不服气的玄烨,“就不是皇上能想象的了。”

      玄烨压制着冲到头顶的愤怒,暗暗告诫自己必须沉住气:

      “朕法外开恩饶他全家性命,他岂会怀恨在心成为‘后患’?”

      “皇上,有些事皇上还看不明白。”鳌拜阴瘆瘆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感觉自己对这个小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总之此事朕不应允。”玄烨听出鳌拜口气不善,见他面色有些气急败坏急忙状似随意地开口,“今天议政到此,众卿散了吧。”

      “慢着!”鳌拜一声大喝震落养心殿梁柱上的散灰,他火气冲天地挽起袖管大步上前,一掌拍在御案上“啪”地一声巨响,“苏克萨哈罪不容诛!皇上岂能对巨逆心软!”

      玄烨瞬间只觉整个人将被愤懑屈辱燃烧起来!

      他定定盯着鳌拜拍在桌上的手掌,不错,自己绝不会对眼前这个巨逆心慈手软!

      “皇上!”鳌拜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他手腕,“下旨吧!”

      “你!”玄烨猛然抬头瞪向鳌拜,满腔的愤恨几乎喷涌而出。

      “下旨吧,皇上!”鳌拜得意地拿过案头的玉玺塞进玄烨手里,展开早已拟好的圣旨力大无穷地压着他手按了下去。

      玄烨已然说不清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火焰,他只知道那火烧得他头痛欲裂、烧得他心神俱厉、烧得他遍体鳞伤……

      ☆ ☆ ☆

      “你说皇上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苏茉尔不敢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桂子。

      “我、我、我……”小桂子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苏茉尔失了平日的温和严厉地诘问。

      “早、早上在、在养心殿议完政,皇、皇上说要、说要安静一会儿,”小桂子额头滴答着冷汗努力回忆,“送、送晚膳的时候,苏、苏克萨哈大人……不不不,乱臣贼子苏克萨哈全族行刑的本子也送进去了。皇上看完给撕了,还把我们都给赶出来,连碗也摔了。”

      “后来呢?”苏茉尔眉头紧锁,早上养心殿的事情她中午一听说就知道大事不妙,原本想等皇上回来再开解劝慰,谁知道皇上居然根本不回来!

      “后、后来,我、我再进、进去的时、时候,皇、皇上已经、已经不在养心殿了。”小桂子心虚地结巴,“我们前前后后找了好多圈,整个养心殿都没有。”

      “没人看见皇上去哪儿了?!”苏茉尔看着小桂子心惊胆战地摇头难得动了肝火,“你们这么些人是怎么当差的?!”

      “嬷嬷饶命!嬷嬷饶命!”小桂子不住磕头,知道自己闯下大祸。

      “想捡回这条命就赶紧起来带着乾清宫的人在宫里寻!”苏茉尔听着远处轰隆隆的阵阵雷声有些不祥的预感,“悄悄的,不准声张!若是走漏了消息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是!是!”小桂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一声惊雷吓得他登时坐在地上。

      苏茉尔也匆匆跟了出来,由远及近的雷声让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边密密压过来的黑云,只觉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 ☆ ☆

      滂沱的大雨犹如被人从天际狠狠地砸下来,打在玄烨身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周身的火焰已经烧得他麻木,冰冷的雨水不过让伤口开得更大。

      他静静地站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奉先殿前,却无颜迈动脚步走进那印证着血与火的艰辛的殿堂。他的愤怒、他的屈辱、他的责任、他的伤痛……是否牌位的主人们也曾经历?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混合着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只知道自己身体里气血翻涌躁愤难安。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养心殿来到这里,他只知道也许奉先殿的祖先们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平静;然而他错了,这香烟袅袅的庭院只是让祖宗基业、大清江山、皇族性命……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殿堂里的那些孤家寡人是否也曾像自己现在一样经历着水与火的煎熬?是否也曾困惑该如何努力才能保住王朝的荣耀?是否也曾深深体认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孤独?

      他缓缓阖上双眼,只觉脸上流淌着有别于冰冷雨水的热烫液体。

      他不知自己在奉先殿前站立了多久,他只听到耳畔越来越大的风声雨声混合着阵阵撕裂天空的惊雷。雨,早已湿透了长衫,冰凉地贴在烧得发烫的身上;脸上的雨水却渐渐干涸,只留下陌生的滚烫。

      一道闪电晃得他睁开双眼,暗沉的天色中急密的雨柱已经让周围变得模糊,然而砸在他身上的雨水却只是点点滴滴。他疑惑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一柄素色纸伞已然撑开在头顶上方;他迟疑地转身,蓦然间对上那双温柔得足以融化一切的明眸。

      他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她满脸的雨水与湿透的宫装,看着她眼中无尽的安慰——原来,这天地间冰冷的雨帘中,她,一直在。

      他倏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锁入怀中,头深深埋入她肩颈,肩膀微微抽动;她只觉整个人将被揉进他体内,他急促的心跳清晰地响在耳畔,而,自他出痘之后便再没见过的泪水正在自己肩颈间印下点点滚烫。她心如刀绞地闭上双眼,泪,顺着雨水滑入他胸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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