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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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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的万寿节不似以往的一切从简,而是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由礼部精心操办。不铺张、不盛大却庄严而正式,让每一个朝臣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皇上年满十四,成人了。
不几日,索尼果然会意,领四大辅臣联名上疏,奏请皇上亲政。
折子送至禁中却不若外间所料即刻明发上谕,而是被玄烨闲置一旁留中不发。
“这几日,收获如何?”大玉儿看着清减许多的孙儿心底终究疼惜,然而该办的正事毕竟一件也不能耽搁。
“跟上来的折子不在少数,各人的心思却还要再掂量掂量。”玄烨虽然语调平缓,心下却不得不佩服皇祖母的智慧。这一次他对亲政奏折的处理并未事先知会皇祖母,一来他自信自己的处置方式,二来大病初愈的他因为这几个月的事多少对皇祖母生了几分隔阂。
“分寸火候想必皇上能够把握。”大玉儿点点头,探询地审视孙儿的双眼,却欣慰也失落地发现孙儿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深沉得让自己看不透彻。
玄烨没有忽略皇祖母脸上一闪即逝的落寞,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刻意地隐藏,不肯再任由双眼在皇祖母面前毫无保留地坦露情绪。他应该感到成就——精明过人的祖母已然不能将自己完全看透;然而他却感到深沉的悲哀——失去了皇祖母面前的坦诚意味着从今以后自己将更加孤单。
“英主,注定都是孤家寡人。”大玉儿毕竟知他甚深,玄烨眉宇间无意流露的薄愁足以让她明白孙儿的心结——只是,这是一条无可奈何的成长之路,她要一个执掌乾坤的英明帝王就不能奢望一个透彻清明的皇孙。
玄烨脸色郑重地微微点头,避开了皇祖母闪着关怀与鼓励的双眼:
“下个月,孙儿准备加索尼一等公。”
大玉儿支持地拍拍他肩膀,明白他是要借此向有心之人表态,同时也要看看群臣对这道谕旨的反应以便再一次筛选可用之人。
“玄烨,”大玉儿罕有地轻唤孙儿的名讳,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你要时刻牢记,你是康熙皇帝,大清朝肩负重任的康熙皇帝!”
☆ ☆ ☆
“容若!”玄烨看着院子里负手而立的清俊书生禁不住有些激动。
“仰之?!”容若听见呼唤只觉声音熟悉却又透着几分陌生,狐疑地转身竟然发现几个月不见的仰之悠然自在地立在教堂后门。他兴奋地大踏步走到近前,却因发现他的消瘦而蹙起眉头,“你这是怎么了?清减这许多?”
“一言难尽。”玄烨微微苦笑,同容若一起往院子里的石亭走去,心底感叹着时间的流逝与心情的变化往往只有通过比较才能体会得如此真切。这几个月容若又长高了许多,周身流露的书香气息也愈加浓厚,连嗓音也变得温润淳厚与从前不大相同了;然而他神情间的爽直明朗却丝毫没有被成长沾染,依旧如泉水般清澈见底。
“出什么事了?”容若也仔细打量着许久不见的挚友,发觉他虽然清瘦却也同自己一样毕竟高壮了一些,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是因为变得更加低沉浑厚,而眉宇间的凝重则让他又老成几分——似乎每一次久不谋面之后仰之都越发成熟也仿佛背负了更加沉重的担子——让容若颇为不解。
“这几个月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前一阵子病了一场。”玄烨平静地一语带过,然而面对神色依旧的容若想着近半年来纷纷扰扰的大事小情当真有些恍如隔世。
“容若,有朋友啊?”容若才要追问他的病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爽朗的问候。
“伍叔叔,”容若连忙起身行礼,“我来介绍……”
“伍先生?!”
“龙公子?!”
玄烨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教堂遇见一别两载有余的故人,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伍举人也没有料到竟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这位小友重逢,意外而惊喜异常;容若更是对两人居然相识深感诧异,迷惑又欣喜。
“伍先生别来无恙?我曾到宣武门外的小院找寻先生,但是……”玄烨最先从激动诧异中恢复,急忙询问伍举人的近况——他曾经回去那个院落想找伍举人谈论天下大事,然而竟是院门紧锁人去楼空;他担心伍举人发生意外,可是人海茫茫却无从查起。
“唉,说来话长。”伍举人叹口气随着玄烨和容若在凉亭坐定才娓娓叙述自己这两年的经历。玄烨才知道原来伍举人当年不只投亲亦是赴京赶考,却因为考卷直指圈地危害而被主考官逐出考场;亲戚为了避祸连夜搬家,他为了不连累旁人只好自己在京城流浪卖字为生;直到去年偶遇昔日同窗才在盛情之下暂时借住,而这位同窗竟然是容若的阿玛!
“当真是天缘巧合!”容若听完两人叙述感觉三人真是缘分不浅,兴奋之余竟是诗兴大发随手铺开纸墨笔走游龙。
玄烨同伍举人一起兴致盎然地看着容若挥毫,然而心底却因为伍举人的出现久久无法平静。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至,康熙三年腊月出巡畿辅的种种虽然不过时隔两年有余,却因自己心境的变化而显得分外遥远;伍举人在考场上针砭时弊而获罪的经历更如芒刺一般令他难安。
“伍叔叔,莫要气馁。听说皇上就要亲政,到时候叔叔一定能大展宏才!”容若明白伍举人这两年来的艰辛,看着他因回忆旧事现出几分失意急忙鼓励。
“但愿如此!”伍举人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评价。
“伍先生此话怎讲?”玄烨一向敬佩伍举人的才华,此时听出他话中有话忍不住探问。
“如今的形势,皇上想要真正亲政仍需时日。”伍举人深知他胸有沟壑于是直言不讳,“听说上个月朝臣奏请亲政的折子皇上留中不发,看来当今皇上要么真是少不更事,要么便是少年老成心思深沉。倘若是后者,那容若所说便能成真了。”
“那依伍先生看,当今皇上是前者还是后者?”玄烨谨慎地询问,想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在伍举人眼中究竟如何。
“这……恐怕要看皇上的下一步了。”
“下一步?”容若对政事并不上心,听见他们谈得热烈忽然想起阿玛昨天说的事情,“听说昨天一早皇上加封首辅大人一等公了。”
“哦?”伍举人面露喜色,“看来当今皇上果真深藏不露。”
玄烨当面听到伍举人的称赞既有些得意又有些羞赧,一时接不上话。
“深藏不露?”容若困惑。
“现在看来当今皇上恐怕一直都在韬光养晦,”伍举人笑着看向容若,“这样,这一步看在鳌拜一党眼里不过是顺理成章——首辅大人率众奏请亲政自然要得到褒奖;但是有心的朝臣却能明白这是皇上在向他们表态,第二轮奏请之人皇上才能筛选倚重。”
容若受教地思索着点头,玄烨则欣赏地看向因为愉悦而提笔做诗的伍举人,为着伍先生的肯定而升起更强的信心:
“来,容若,咱们走几招舒活舒活筋骨!”
☆ ☆ ☆
从宫外散心回来玄烨的情绪多少有些好转。四五月间亲政的大事有条不紊地正常进行,利用奏请亲政的上疏他确认并又挑选了一批可用之才,铲除鳌拜的计划也按部就班地暗地展开;一切本都十分顺利,如果没有这突来的变故——刚进六月,首辅索尼病重的消息传遍朝野。
大玉儿迅速调集太医院有才干的御医到索尼府邸会诊,然而传回来的消息却丝毫不容乐观;芳儿每日在坤宁宫坐立不安,但她皇后的身份即便归省也不过一日半日于事无补;玄烨反而相当镇定,慎重地思索着最坏结果的对策。
六月的天气一日闷热过一日,就在声声不断地蝉鸣中,四朝元老索尼的生命也渐渐走到了尽头。当玄烨和芳儿双双站在索尼床前的时候,这位功勋赫赫的股肱老臣已近弥留。
“首辅!首辅!”玄烨坐在索尼床边轻唤,看着他全白的须发与满脸的褶皱不禁百感交集。
“阿玛,皇上亲自来探望您了。”索尼的长子、芳儿的阿玛噶布喇陪在一旁唤着。
索尼听到“皇上”两个字微微动了动眼睑,又过了一会儿才困难地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地开口:
“皇……上……”
他吃力地微微抬手,玄烨会意地握住他苍老的手掌知道他有话要说。索尼似乎有些回光返照,握着玄烨的手劲越来越大。玄烨感到他力量的变化,心底暗暗明白这叱咤一生的虎将终究到了最后时刻。
“老臣……对不起皇上。老臣原想为皇上处置了祸患,可惜……天不与我。”索尼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闭,眼角闪出英雄末路的泪光,“老臣……已将……心腹可靠之人……写在折子里……”
索尼的三子索额图立刻从怀里掏出奏折递到玄烨面前。
“鳌拜其人……最弱……在……高傲自大,皇上……可挑选可信之人……攻其不备!”
“首辅放心,这一点朕已有安排。”玄烨重重点头,索尼的意思与自己不谋而合。
“皇上,擒贼先擒王!”索尼又加重了几分手劲,“八旗与皇上……毕竟……十指连心,如今跟随鳌拜的……大都只为眼前利益。皇上要稳定江山社稷……必定……要先擒祸首,然而……连坐之事……万望皇上……三思慎行。”
玄烨深思地点头,体会出这位深谙世道的四朝老臣的良苦用心。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上,那吴三桂……如今……虽然偏安一隅……却不可不……防!”
玄烨才知道一向纵容三藩的索尼竟也有这番担心,到底明白了的确是时机未到他才会曲意而行。
“皇上……”索尼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拉过芳儿,将两人的手合握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中;原本半阖的双眼勉力挣开,让玄烨明白他对大清、对赫舍里家族还有许多放心不下,“老臣……要去见……太祖……太宗了……”
“玛法!”
“阿玛!”
玄烨静静地看着半坐在自己眼前死不瞑目的索尼,清楚地知道脚下这条归政之路势必更加崎岖。
☆ ☆ ☆
索尼的死无疑使事情变得越发棘手,虽然玄烨原本的计划并不全然指望索尼,但是这突来的死讯还是令他不得不放慢脚步。
“接下来的事情,皇上都打算好了?”大玉儿知道索尼的事情天命难违,然而发生在这个当口却毕竟堵心。孙儿近来的成长是帝王天性在支撑,她为孙儿这生就王者的自信与气度欣慰,却也忧心他十几岁少年人常有的起伏不定的心绪。
“终究要靠善扑营了。”玄烨冷静而平淡地开口,脸上有着常人难及的镇定。
大玉儿点点头,事情机缘凑巧走到了这个局面,皇孙原先布置以防万一的计策竟真的派上用场。
“这个熊赐履倒不知是愚钝已极还是聪明绝顶。”玄烨拿出一份厚厚的奏折誊本递到大玉儿手中,她随手展开约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份针砭时弊的万言书。她知道孙儿几天前以不谙时事为名诏求直言,本意旨在为亲政铺垫,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一个弘文院侍读敢进这样的折子,倒也真有些胆量。”大玉儿明白孙儿的意思,熊赐履这样做要么是耿直不阿忠心为主,要么就是为了博取圣心而不惜背水一战得罪鳌拜。
“不论如何,他毕竟造了个机会。”玄烨掂量着手中的折本若有所思,“原先还担心这阵子的事情会‘惊’了鳌拜。”
大玉儿赞许地微微一笑,看来当着鳌拜的面这熊赐履少不了被皇上责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