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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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是谁？！”话语不但严厉而且饱含惧意。
纪天并不答话，直视他入目，平静得令人心寒。杨祥降探手向他的脸颊，纪天稍稍后仰，避开触碰，杨祥降心中欲疑，寒意更盛。“你是……”那个时刻盘旋心头的名字欲脱口，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来。
视线渐趋模糊，纪天的脸似乎变了……似乎看见他触上自己的脸，而后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谁？”他拽起杨祥降的手贴往自己的脸颊，“你希望我是谁？”
这种触感……不是面具。杨祥降惊得全身一震，脑袋砰一声撞上床架，他浑不觉察。原来，只是自己的妄想；虽然惧怕，但即使一点点希望也会有暗藏的莫名欣喜。面上冷漠，目光却是隐藏不住的黯淡。
身心疲惫，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希望他是谁么？事实是希望的，然而希望终究只是希望。当下，二人已无法继续。纪天早已松开了对他桎梏，杨祥降却不能从床榻上起来。就当是伤口在痛吧。
纪天没阻止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见他敞开的胸口右边隐隐露出的一道浅疤，便收回目光。指尖又触上自己的脸颊，他这般的失落，是因为这张脸吧。既然开始无知，就一直无知下去，不能说的事实，终究是不能说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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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二人都似忘记了前日之事，杨祥降一如既往懒惰的做事，纪天平日一般颐指气使，一切如前。然而，杨祥降心中算着，过了明日，他就可离开。摸到伤处，似乎又痛了起来，大概是昨天拉开了。后日能走的成吧？
杨祥降端着纪少爷的午餐饭碗下楼去，看着碗里的剩菜，心想，这么好的河虾都不吃，真是少爷作派。突然想到空机也是不吃鲜活水货的，因为怕起疹子，手指软了软，差点又把饭盆摔了。昨日，殷娘捧着铜盆痛丧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万万不能在要走之际给自己惹事。
已经确认过了，纪天断不是空机，哎，想太多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殷娘风姿婥约的依在楼梯下方，抬头审视着他的脸，道：“为啥哭丧着脸啊，小祥。”杨祥降因为那小名而微惊，干笑道：“殷姐，你干嘛老跟着我，还怕我摔了你的锅碗瓢盆哪？”
殷娘白他一眼，嗔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奴家是关心你哟。”听到她连“奴家”都用上了，杨祥降只觉寒毛倒竖，又干笑几声，挤过她身旁。“是了，我给你备了几件衣衫，待会去房里换上，成日穿的这样寒伧，堕了我‘迎客松’的名头。”笑眼如丝，真不愧为名震京师的美人老板娘。
杨祥降换上新衣服，惊诧着殷娘的好眼光，竟将他的尺寸掌握的如此精准，料子也舒服，不知她发什么善心。前面在叫，他赶忙奔过去，半途被管事的阿华拉住，斥道：“别毛毛糙糙的，今日来的都是大客，人太多所以叫你来帮忙，别给‘迎客松’丢脸。”
杨祥降纳闷着为什么人人一面叫他别丢脸，却又一面把活儿扔给他，走至前堂，果见楼下人都坐满了。看那些人拿刀舞枪的架势，应该都是江湖人。不过显然不是一伙的，在东南角那一撮最是没规矩，脚踩在凳上，大声讲话，全无规矩，兵器也是乱七八糟，全无统一。西边这五桌则刚好相反，一群人衣着干净，不是拿剑就是空手，人人自律，安静喝茶。北面二桌虽也不言语，却手按刀柄四处张望着，好似在提防着谁。
“都是些江湖人，老板娘怎么会肯让‘他们’进来？”杨祥降低声询问五仔。殷娘生性胆小，连铜盆落地都能把她惊成轻功高手直窜上楼质问，更别说是江湖人打群架了。
五仔回的更是谨慎，深得殷娘之风，杨祥降恨不能长了兔子耳朵，半天都没听明白五仔的话，经过一番回味，才知他说：楼下的是小喽罗，大人客都在楼上的厢间里说话，似乎给了殷娘不少银子，立马治愈她的“江湖恐惧症”。
然后，五仔惯例的开始抱怨工钱太低，工作太累，顺势说，江湖人好可怕，小祥你是混过江湖的，你一定不怕，你帮我给他们送酒过去吧，说着把托盘交在杨祥降手上。杨某人正要思考从何时开始人人都知道了他的小名，手上便是一沉，看着疾速遁去的五仔的背影哭笑不得。
送就送吧，反正纪天那边没叫他，这些事要做也没几天了。后日之后，他大概就能如同过去一年，隐居在无人所知的小乡村里，平平静静的做个小跑堂。等存了钱，就盖间小屋了此一生。
他人太懒，实不愿过动荡的生活。这半个多月的奔波生活，已经腻了。
楼上比起楼下清静了许多，明显的三派弟子各有二三人零落分散在各角，目光不时扫向廊尾的房间。杨祥降点头哈腰一路上了去，一人将他拦下，盘问几句，从怀中掏出个杯子，注入酒水晃了晃，继而喝道：“手脚利索点啊！”杨祥降心想，难道是天皇老子来了，竟需银杯试毒？
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听到其他厢间内都静悄悄的，想来楼上只有那一伙人。走到最后一个厢间，叩门三下，内中极轻微的话语声停下，一人道：“进来。”
杨祥降知江湖人目光锐利，心中有些发虚，因低头推门而入，将酒盘在桌上放下，便要退出，忽然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酒哟，奴家不饮酒的。小兄弟，劳烦你拿壶茶来。”
杨祥降觉着这声音极为熟悉，忍不住抬头看去，这么一看才发现，房内四人，他竟识得一半。那说话的女子是花豆娘，另一人却是那位声称与他“失散已久”的旧邻居——顾朗。
他怎么会和这些江湖人在一起？稍一晃神间，花豆娘烟媚一笑，问：“小兄弟，怎么了？”
杨祥降忙作惶恐状道：“……那……那大姐要喝哪种……我们这儿有——”
“问那么多做什么？”正对门而坐的大汉不耐喝止。“拣最好的上就是了，你怕老子付不起账？”
杨祥降赶紧摆手摇头，连连后退，脚被门槛绊住，向后跌了一交，那大汉哈哈大笑，花豆娘也掩嘴笑道：“小兄弟别害怕，快快去吧。”
杨祥降傻笑起身，取了桌上的托盘带门而出，余光瞥到顾朗，心中大为疑惑。思索间，顾朗与他目光相对，杨祥降心头一惊，忙自避开，但心知顾朗已然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暗叫倒霉。
快步下了楼，恰好五仔从旁而过，杨祥降毫不客气将人一把拿住，托盘塞了过去，不由分说道：“楼上的美女要喝茶，你拣好的送过去，我要去伺候纪少爷了。”说完，学五仔适才的作风，拍屁股赶紧走人。
他并未回去纪老兄处，却一直在想为何顾朗会和这些江湖人混在一起，虽不知他该去做什么，但是江湖应离他颇远。而后想，这群人在此聚会，不知所为何来。难道是……我？不会不会，我易容如此精巧，定无人能看出——咳，除了纪天外。当然，那是他自己招供的。
算了，江湖人打打杀杀，想法与人太也不同，靠他这笨脑筋，怕是枯想一世也不明白的。哎，真是命中注定的无消停，干脆提前今晚走人，反正多一天少一天伤口也不会有大差别。
一想定了，便开始打算详细操作。蹲在后院樟树下想好“出逃”时间路线，满意的起了身，忽闻头顶有人道：“你解完了？”杨祥降一头雾水，抬头隔着树枝树叶看去，原来是纪天，杨祥降想，刚才自言自语的话不知被他听去多少，怎么会忘了这后院的窗户就是接着客房的呢？倒霉倒霉。
“什么解完了？”
“解完手了？”纪天难得的露出笑意。
杨祥降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在解手，没好气道：“是啊，解完了，你偷看的挺高兴嘛。没想到啊，纪兄还有这种嗜好。”见他脸色一僵，顿时开心不少。
“上来！”说完，离开了倚靠的窗榄。杨祥降暗想，这人若非天生的没礼貌，就是少爷做惯了。当初怎么会认为他是好人的？识人不明啊，杨祥降。
爬上楼去，问他有什么事，纪少冷冷道：“你是要干活给我抵房钱的，到处偷懒是什么意思？”
杨祥降撇撇嘴，道：“前面忙嘛，我就去帮忙咯，谁规定我只在你这一间做事的？”纪天瞪他，他一如往常的回瞪过去。有几个钱就怕了你怎地？
还不是靠我做事，才住的起客栈，装什么大少爷，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伙计抵他的房钱，我又没欠他的。
越想越不平，甩下一句“没事我走了”，冲出房去，甫一出门，差点和一人撞上，来人被杨祥降的势头唬得差点跌跤，娇声连连：“哎哟喂呀，你是赶去投胎啊。”
虽不是什么好话，杨祥降却觉得好笑。伸手扶住来人，问：“老板娘，你无恙吧？”
殷娘嗔怪的睨他一眼，扶扶头发，扯好衣衫，命令道：“你在这儿等着。”杨祥降摊手想，难道撞了她一下还要去和纪天告状不成？
“纪少啊，前面忙和你借个人哪，来，小祥。”说着就把杨祥降拉住往楼下走。
“不准！”
“哎哟，纪少，稍微借一下，就一会儿，前面忙的那个呀……真是叫那个什么不可开交啊。”一个晃眼的东西落入殷娘怀中，殷娘低头一看，收入兜中，笑的无比歉然，道：“纪少，真是抱歉哪，前面不但是忙，而且那几位人客指定要小祥去啊。”
“指定，为什么要指定我，我又不识得他们。”当事人的抗议无人理睬。
又一个东西落入殷娘手里，“要人叫他们找我！”
杨祥降心想，这叫什么态度，难道我成他家奴了，来去自由都没有？“殷大姐，是不是楼上那四位人客？他们人挺好的，我这就过去。”殷娘不答反探头去纪天。杨祥降心中来气，扯着殷娘走，大声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你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望见纪天幽冷的眸子盯着他，没来由再度联想起空机，一个机灵，赶忙转开目光。
来到前堂，顾朗四人却已从楼上下来了，似乎正要离开。殷娘莲花碎步迎将上去，媚笑道：“客官怎么就要走了，再坐会儿嘛，小店尚有八套菜没上来呢，何不一一品尝？”
杨祥降心想，走了也好，省了许多麻烦。至于会有哪些麻烦，他就懒得去想了。看到殷娘的做作，颇为好笑，想人家哪敢吃完你的八套菜，那不是摆明了挨宰吗？除了那个花钱如流水的纪天，怕也无他人可比了。唉，真正可惜了那二锭金子，给我该多好啊。他竟没反应过来纪天有钱却拉他做工抵房钱的事实。
想着出神处，嘴角勾了起来。他生性迟钝，不懂得看情形做事，这会儿他站在堂中央，想着自以为好笑的事情，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殊不知众人都看的清楚。待他察觉过来，顾朗的脸已在眼前：“这位小兄弟很有趣啊。”
殷娘忙把杨祥降推上前，职业的介绍着：“是呀是呀，小祥是小店的十佳跑堂。”
“哦，跑堂的。叫小祥？”那声“哦”格外的拉长，似乎别有用意。杨祥降大叫糟糕，老板娘是知道他真名姓的，现下却又带着面具，若是被顾朗发现，那他的新外形岂非在众江湖客前暴露？心中祝祷着——
“杨祥降！”
“啊？”突如其来一声唤，杨祥降不由自主的答应，甫出口就知完蛋，扶头长叹，自骂笨蛋，苦笑道：“顾兄，你好啊。”江湖人众皆哗然，想不到在此地遇着了“江湖第一抢手货”杨祥降。花豆娘娇滴滴道：“原来竟是故人，小祥兄弟那一跤摔的还痛么？”杨祥降哀声叹气的摇头。
“哟，小祥，怎么才几天工夫，你就变了模样？这是哪门绝学，为兄须得好好讨教。”
“唉，顾兄，你我不久前才重逢，却不知原来兄台混的这么好。”眼睛溜着那群江湖人。
顾朗一阵大笑，道：“小祥你何必在此做这等辛苦活儿，为何不来找为兄的？”殷娘对这话不以为然，转念陪笑道：“既然是小祥的旧识，何不再坐一会儿，叙叙旧，小祥你陪顾公子啊。”杨祥降暗骂老板娘无良，这么容易就把他卖了，没天理，他又不是兼任陪酒的。
既然顾朗是江湖人，那是万万不能有交集了。他虽无能，还不想英年早逝。可是，现下的情形，数十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往哪儿遁呢？想起后院住着个纪天就头痛，刚刚脱出一处，又陷入另一处。烦哪……
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在“迎客松”里和顾朗“叙旧”，若是让纪天看见了，恐怕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便道：“你不是曾邀我去你家吗？现在去可以吧？”顾朗脸现喜色，杨祥降越瞧那越像是猎人见到猎物落入了陷肼。
花豆娘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钱袋递给殷娘，顾朗道：“这是他这一阵子的损工费用，算是我雇了他。”殷娘眉花眼笑的接过，口中说着“叙叙旧又何妨”，持袋子的手已渗出汗来了。
杨祥降叹了无数次气，暗叫流年不利，随顾朗众人出了门。殷娘忽然想起纪少，刚想喊，肩上被人一拍，转头看去，正是纪天。她吞吞吐吐想辩解，纪天目送离去众人，却说：“走了么，就走吧。我等着，你的头。”
殷娘没明白“你的头”是什么意思，不过那声音里的寒意她是没听错的，打个寒战，愈发捏紧了那钱袋子，心想，有钱就好，有钱就安心了。
***
没钱其实也能安心，你看杨祥降这副安逸的样子，不知道的人，怕真以为他是去友人家玩耍的。“原来顾兄和花大姐是老相识了，花大姐，你家人没事了吧？”花豆娘得顾朗允可，娇柔柔答道：“多谢杨兄弟关心，外子得掌门师兄医治，暂无大碍。”
“哦，顾兄还是位掌门？”他装模作样细细审视顾朗，“你真是‘老狼’吗？该不会套用了别人的名字，改头换面顶马甲上吧？”
顾朗大笑，花豆娘也跟着笑。
杨祥降虽是胡说八道，却也是无奈。一入顾朗的宅院，就发现其构造别致，地势又偏高，实在是造出来困住人的，要思脱身恐怕不易。再看顾朗手下，便是在“迎客松”占了五桌，安静喝茶的那伙。杨祥降心想，他们难道竟全是为了抓我而来，那可真是太抬举我了。不禁有些飘飘然。
他的面具早已取下，顾朗拿去看了看，又还了给他。杨祥降也知现下这面具既然暴露，已经没了作用，不过是空机的师父送他的，留下聊作纪念罢了。
联想到空机，不免的难过。或者明日顾朗就要将他杀了，把头送去给空机吧。真想知道他看到自己头的表情，会否有一丝的感伤？会否有半刻忆起少年时的情谊？真不公平呢，他结果什么都没拥有。而空机，起码会有他的头。
吃过晚饭，花豆娘领他去房间，杨祥降忽道：“你丈夫的病空机治不了的，他什么都好，就是没耐心，你要他医治病人，那简直是送去阎王殿了。”
花豆娘笑道：“你可是想劝我放你？”
杨祥降摇头道：“不是，你想放恐怕也不能，我武功虽然不太好，这周围有多少呼吸声还是数得清楚的。”花豆娘不解挑眉。“我只是告诉你实话，空机不擅医术，你若为了你丈夫着想，就别去找他。我的头大约还有别的用处吧？”敲敲脑壳苦笑。
注视他半晌，花豆娘叹气道：“我信杨兄弟的话，多谢了。只不过‘你的头’确然别有用处，暂且是不会有人动的，你自可放心。”话音未落翩然而去。
当一个人听说自己的头颅有多种用途时，实在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杨祥降却很高兴，因为总算他的脑袋除了被割下来献给某人观赏外，还有其他作用了。当然杨祥降是个怪胎，想法奇怪些也难免。
虽是如此，并不能使他放下心睡个安稳觉，一个接连一个的恶梦，闹得他放弃睡眠。一会儿梦见江湖上传言他的脑袋里有救命仙丹，好鱼好肉养个十年，劈开就有，比人参果便利的多。惊醒后安慰自己即便是要劈脑袋，总算是吃了十年的好鱼好肉。
再睡下，又梦见有人说，杨祥降的脑袋是他的，硬要揪下来和他换，被追至无路可逃时，吓醒了。这次无论如何不敢入睡了，怕万一梦见空机笑眯眯、津津有味的吃着自己的脑袋，可能会给他的心灵留下永久阴影。
暗听房外，还有几道呼吸声，顾朗当真是不放心他。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他已经吃过一次深夜出门的亏，找不到路的痛苦不是人人晓得的。既然不能出去鬼晃，只好在屋中枯坐。他虽懒，叫他无事可做的呆坐，也是不能的。
他心中烦躁，身上躁热；其实这时节已入深秋，体弱的人都盖起被子了。手作扇扇风不管用，干脆将衣服一脱，盘坐塌上开始大声念空机的师父传授的——“消食经”。
念了一阵，门外有了动静，“该不是疯了？要不要进去看看？”“恐怕有诈，再等等。”杨祥降恨不能抓住人说“没诈没诈，我只要找人说话而已。”没来得及跳下床榻，那动静已然停了。
“消食经”自然是用来消食的，不一会，肚子也念得饿了，好容易熬到天明，门开了。顾朗进来，看到杨祥降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听说你半夜不睡在鬼吵？”
杨祥降绷着脸道：“贫僧在念经。”
“哈，看来你精神不错，我来是和你借样东西的。”顾朗抚掌大笑，在塌前坐下。
杨祥降疑惑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供他借，顾朗手指他的头，尚未开口，杨祥降已是魂飞魄散，从塌上一窜而起，全身赤条条也不顾了，连声大叫道：“脑袋不借，绝对不借，你找别人借去吧，杨某的脑袋是不外借的。”
顾朗见他发疯，着实哭笑不得，找了张被单，踩上塌去为他披上，温声道：“不是借你的脑袋，只借你一束发。”
听说不是借脑袋，杨祥降简直要感激涕零了，顾朗说什么都点头。待人拿着自己一束发走了，才去想为何要拿他一束发？
三天后，终于再次见到花豆娘和顾朗，杨祥降问：“空机看到我的发了？”二人对视一眼点头，“没什么用处吧？”还是我的脑袋管用。花豆娘笑道：“看来空机教主只认小兄弟的脑袋，呵呵。”说着，还伸手摸摸他的头。
杨祥降鸡皮疙瘩落一地，干笑道：“花大姐，你会让我做恶梦的。”他愈来愈佩服自己的定力了，明知这二人是要他的命的，现下竟无半分害怕，还能谈笑风生。果然是那一年不用脑子的跑堂生活锻炼出来的大智若愚么？
顾朗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信物？”皱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杨祥降攥紧那柄杀了九峰会老七的匕首，矛盾在是失匕首还是失脑袋的抉择中，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他问顾朗和花豆娘，到底要问空机要求什么，二人笑而不语。后来，他和花豆娘独处时，豆娘迎风而立，泪流不止，说她的丈夫昨夜去了。
杨祥降没见过女人哭，实不知如何安慰她，手足无措想了半天，蹦出一句：“那你……就可不用去为他寻大夫了。”闻言，花豆娘竟凄厉而笑，杨祥降暗骂自己笨蛋，花豆娘却止了哭笑，轻轻道：“……终有清债的一日。”
当夜，顾朗回了来，看他神情，想是无果，杨祥降几乎要同情他了。和空机那古怪脾气对上，实无便宜可沾。见到杨祥降，顾朗平素温和的目光不复，厉声道：“他当真半点也不在乎你？我多年的心思难道白费了？”
杨祥降差点想告诉他，世上的人，空机本就只在乎他自己。顾朗手上翻转把玩着那柄匕首，杨祥降见匕首未失，很是高兴，上前想跟他讨回。
“一把破铜烂铁拿出来骗谁呢。”那匕首在顾朗手中越翻越快，心中积聚多年的恨意，今日受辱的愤怒，在杨祥降向他伸出手的刹那，爆发。
无辜的利刃沾染上鲜血，人们却怪那匕首太过尽职。
杨祥降首次明白了人们所谓的“兵凶”，这区区一把匕首就有够凶险的。钝钝的感觉，开始并不如何的痛，右手无意识的剧烈发抖，两截断指躺在地上的血泊中。
杨祥降低下头，看着那两截本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发怔，那真的是自己的手指吗？脑中眩晕不止，眼前阵阵发黑。
顾朗表情木然，蹲下身用油纸将断指包起，交给闻讯而来的花豆娘，道：“将这个拿去给那小子看，总该……”
花豆娘没有接过油纸包，却直直注视杨祥降，见他断指处仍不断淌血，心中一痛，忙掏出金创药和干净的手巾为他包扎。杨祥降从始至终安静无比，既无惨叫也无泪水。花豆娘见他痴痴傻傻，不禁为他难过，向顾朗道：“他好歹是你儿时玩伴，你……”
顾朗脸现厉色，继而漠然道：“我本就是为复仇而活。”一顿，“也只有对不起了。”
花豆娘长长一叹，眼见杨祥降恍如痴呆，似全然不知自身状况，想是他新遭残废，太过难受，也无言可劝，便要推他回房呆着。
“刀，我的刀。”自断指以来，他头回开声。
花豆娘目视顾朗，见他没阻止，便捡起那落在断指血泊中的匕首，甩了甩上头的血，那匕首材质极佳，稍微一甩，沾血自落，一忽儿间又回复了干净的状态，当真是宝物！
杨祥降左手接过匕首，紧握在掌心，哑声道：“你们是要拿我去要挟空机？”二人默然，杨祥降爆出一声长笑，“告诉你，空机才不会在意我这等人，除非你取了我的脑袋。又何必一截一截的送，折磨人可不是英雄好汉，哈！”断指一瞬虽无甚感觉，现下却是痛入心腑，身体稍微一个动作，也让伤处疼痛难当。
顾朗面色暗沉，无言以对。待杨祥降快走出房时，轻声唤出：“小祥……”杨祥降背影一顿，跨出房门。
回到房间，不理会花豆娘的关切，将房门紧紧扣上，随即坐倒在地，断指处奇痛难忍，右手止不住的剧烈颤抖。杨祥降忍痛将花豆娘的包扎拆开，左手支起右手掌，对光而视，小指齐根而断，无名指只剩一点骨头。刚想着要动上一动，伤处立时疾涌出血，一时间右边手臂也麻痛难当。
脑中天旋地转，坐立不稳，索性倒卧地上，胡思乱想。如今只剩八指，会不会多个诨名“八指杨”之类的？那可好了，将来名头都可省去，朝人举起右手，便知身份。多便利！
想到此，竟然能笑出声来，自己也惊讶不已。青砖地透凉的，躺着倒挺舒服，他自认为自己五行缺水，体质极燥，平素最爱就是呆在阴凉处发呆。现下虽是深秋，却心情低落，脑袋发晕，倒在地上，便不愿起来。一闭目，沉沉睡去。
***
来人一身劲装，手捧一只雕装精致的锦盒，来到前堂，向堂内端坐的一男一女道：“顾掌门久等了，教主叫在下传一句话：今后不用再送这些东西来，还请送脑袋过来即可。”说着把锦盒往几上一放，摆出送客的态势。
二人脸色一变，顾掌门——顾朗沉声道：“徐堂主，顾某来访三次，贵教主都不肯一见，是何缘由？”那人答非所问，道：“是了，在下也有一句话告知二位，请不必再去秋风山和霸王岗了，两处现下已成废墟。”
顾朗和陪同前来卡的花豆娘俱是失色，秋风山和霸王岗就是当日他们在“迎客松”商谈合作的两个门派，前日两处尚派人来联络过，今天竟然就被灭了？
顾朗忍住心中惊惧，暗自提高警觉，花豆娘也是高度紧张，同他对看一眼，同时提气护身。那徐堂主却是冷冷一笑，再度摆出送客的姿势。
两人对视点头，跨出门去。徐堂主在身后森然道：“二位别忘了这锦盒啊。”花豆娘欲言又止，似要出声拒绝，顾朗怕久待多事，便从徐堂主手中接过锦盒，徐堂主不明意义的笑着，看的顾朗心中发麻。
两人警惕万分走出上德教分舵，所幸并无拦阻，花豆娘喃喃道：“这人的心思……当真难测。”顾朗心中担忧派中兄弟，脚步疾速，没去细听她的轻语。花豆娘却似不紧不慢，神色恍惚，顾朗回目嗔视，她唇片噏动，顾朗心生不耐，斥道：“有何话回去再说，我担心他们对兄弟们下毒手。”
花豆娘轻声答应，随他疾走，却是一路无语。赶了数天路，尽速回到京中宅院，见门庭冷落，心中一惊，冲开门入去，一人乍见顾朗，吓的吞吞吐吐招呼。顾朗心中烦躁，拎起他喝道：“为何门外不守人？！”
那人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顾朗将他放开，忍气道：“你去将胡师兄请来。”那人唯唯领命，“另外把杨祥降也叫过来。”那人顿时现出困窘，支支吾吾半天，更叫顾朗火上眉梢——他出门第二日，杨祥降就叫人劫走了。
断指当日，他也是心绪繁杂，没心思去考虑杨祥降如何想法。直至第二日出发去上德分舵时，才想起叫人去看看杨祥降，人来回报：杨祥降高烧。顾朗实不愿与他相见，只叫人好生看护。哪知他前脚出门，后脚人就失了，怎不恼火？
师兄胡江来到，顾朗细细询问，得知除了杨祥降被劫走外，派中一切安好，并无兄弟伤亡，稍放下心，但始终对徐堂主最后那一笑不能释怀，便向花豆娘道：“你看那徐堂主是何用意？”她垂目轻声道：“可要看看那锦盒？”顾朗不耐挥手：“两根断指，有何可看？”
花豆娘嗯了声，不再言语。顾朗与胡江讨论完后续事宜，见花豆娘在一旁若有所思，上前道：“可是累了？回去休息吧。杨祥降失了就失了，史大哥的病定有别法，你不必担心。”花豆娘闻言娇躯一颤，默默点头。
顾朗瞥见几上的锦盒，心中一阵厌烦，上前拿起——花豆娘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动作——盖子缓缓打开……突然，花豆娘拔身向那锦盒撞去，顾朗被她出其不意的一撞惊得平衡尽失，锦盒落地。紧接着，顾朗感到左眼剧痛难当，同时花豆娘一声凄厉尖叫。顾朗以其右眼看去，只见花豆娘美好的脸庞，半边乌黑，肤发全毁，万分可怖！
顾朗左眼既痛，心中更伤，内外绞结，痛呼长啸。完好的一眼恨意迸射，烧尽过往一切。
***
“要他一对招子。”傅坪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杨祥降。并说，空机不愿你死，当年一时怒起才下了格杀令，其实早已念叨要你回教。又说，断指之仇既有着落，空机也有法为你接续断指，何不言归于好。还说，我虽说是派来杀你，还不是处处为你打算，若非空机授意，我哪敢私自行动？最后说，你可知跟你一路上——
“别说了，傅坪。”杨祥降淡淡打断，“你我同是与他一起长大，他的心思，你明白的难道我不明白？空机和我都是傻子，不过我比他更傻，这辈子败在他手上，我认了。他嘛，不够傻，却够狠，自己不敢来杀我，就叫别人下手。呵呵，傅坪，你没上他的当算你好运。”
傅坪苦笑道：“本是你二人的事情，却搅得天下人皆知，牵连我这等无辜池鱼入内，真是……”并着杨祥降在树荫下躺倒，“你平日看着傻呼呼，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没上‘你二人’的当，是我前世做了好事。”
杨祥降一坐而起，笑道：“那看来我是前世做了恶事，这辈子才会惹到空机这瘟神。我是不敢回去啦。”顿了顿，“你想若是有一天，我又不小心和他说，‘空机啊，我一直喜欢你的’，他就一剑劈来，我可如何是好？趁着没习惯他在身边，我还是早日躲得远远的。总归命是最要紧的。”
傅坪也知空机性情，无话可劝，只得随他而笑，半晌，道：“小祥，问你要一样东西可以吗？”杨祥降疑问看他。
傅坪细细看他许久许久，转而笑道：“算啦，想来你也不会情愿给的。”
杨祥降好奇：“什么东西我会不肯给你？”
傅坪打量他神色，失笑道：“刚夸你心里清楚，哎，其实还是很笨嘛。”
“喂喂，别当着面说人坏话啊。”
“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随时随刻的背着你说你的坏话。”
“喂喂……”
“小祥……”
“嗯？”
“保重！”
二人不能免俗的选择了一个黄昏道别，却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分道扬镳，因为二人在那棵值得记住的大树下饮醉酣睡，唱歌发疯……
翌日，当地人发现那棵参天古木一半枝叶枯萎凋零，另一半却是鲜绿如旧，昨夜又闻鬼哭狼嗥，因而当地人认定是有神灵降世，又见地上酒瓶四散，便猜想乃是酒仙下凡。从此，那镇改名作“酒仙镇”，那树得名“枯荣”，颇有禅意，引得无数酒徒佛子前来此镇，瞻仰参拜，扬名天下。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