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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灵堂 ...

  •   天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冷白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熏香的余味。

      西跨院方向,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划破晨间的寂静,惊得檐角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窜向天际。

      “太守……太守赵德明在卧房‘自戕’了!”

      这消息像淬了冰的针,先是扎穿了府邸深处的宁静,随即顺着青石巷陌,向整个云中郡城疯狂蔓延。

      恐慌、惊疑、揣测……种种情绪在尚未散尽的晨雾里翻滚,将这方城池笼罩在一层密不透风的阴霾之下。

      灵堂仓促设起。

      白色帷幔低垂,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空气里混杂着烛烟与纸钱的焦糊味,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曲期一身缟素,未施粉黛的脸庞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眼圈一抹红肿。

      她的墨发仅用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松松挽着,由两名侍女虚扶着,跪在灵前,手中捧着一卷绢帛,正是赵德明的“遗书”。

      她双肩微颤,哭声压抑,已然悲痛到麻木,连前来吊唁的宾客都无力起身应酬。

      宾客们也心照不宣地绕开这位哀切的遗孀,目光在同僚间游移,最终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堂中那口冰冷的棺椁上。

      得到消息的郡府属官们陆续赶到,人人面色凝重,心思各异。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身着深色官袍的中年男人,站在官员最前方。

      他面容精瘦,率先开口。

      “鄙人郡丞程远,见过曲夫人。”

      他油滑的目光,在赵德明的灵位和曲期身上来回扫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质疑。

      “夫人节哀。”

      “赵公突然薨逝,实乃我云中郡之大不幸。然眼下城内瘴气横行,千头万绪间难免不周。”

      “夫人热孝在身,不如简葬主君,速速出城暂避。待鄙人假太守节徐徐治之,夫人方可……”

      “大人此言差矣!”站在程远稍后一步的郡尉,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他面色肃穆,眉头紧锁。

      “赵公新丧,棺椁未合!”

      “尔竟一刻也等不得了吗!”

      灵堂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声。

      张勇,这个赵德明生前一力提拔的郡尉,出了名的“一根筋”。

      妙在他对前太守,不可谓不忠心耿耿。

      功曹史李绩,督邮周野,户曹孙文。

      这三个以随上级心意灵活摇摆著称的下级官吏,在队伍后半交换着谨慎又兴奋的眼神。

      曲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一动不动地捧着绢帛,背对官吏而跪,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已全然沉浸在悲痛中。

      直到程远和张勇,一文一武,郡丞和郡尉,奸臣与忠臣,争锋相对的僵持不下,她才款款起身,转向台下众人,展开手中白绢。

      灵堂内蓦地沉默下来。

      她掀起微红的眼眸,挺直脊背,先缓缓止住哽咽,叹息几声,“诸君,如果还有忠于太守的臣子,请听我一言。”

      她端庄地环顾四周。

      “夫君非是自戕,实乃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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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仿佛自体内扩散开来。

      曲期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她举起那份“绝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守夫人缓缓收起白绢,上前一步。

      目光扫过一位位宾客,声音陡然拔高。

      “先父临殁寄重,以郡事相托,以满城生灵相托!”

      “夫君以死明志,百姓有倒悬之危。”

      “妾一女子,亦明礼教,若苟于一己之安而负亡夫遗命,弃生民于途野,岂非奸佞小人?”

      她猛然举手,指向赵德明的棺椁。

      眼睛紧盯面色忽地一变的郡丞程远。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厉声断喝。

      “今,太原曲氏女期于亡夫灵前誓:疫疠不靖,灵柩不葬!”

      “百姓不安,妾不除服!”

      “若有誓违,敢如此玉!”

      话音未落,她摘下腕上一支玉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不少人呼吸一滞。

      “即日起,”曲期的声音不容置喙,“依夫君遗命,城中一应抗疫事宜,由妾身暂代决断!”

      有人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

      但她望着垂落的白幡,神色遥远而哀伤,仿佛并未注意到人间的暗流涌动,而是语速飞快地开始直接点名下令。

      “郡尉张勇!”

      张勇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在!”

      “命你总辖城防,即刻起封锁四门,非必要不得出入!”

      “严明军纪,凡有趁疫作乱、散布谣言、冲击府衙者,无论身份,依军法论处,先斩后奏!”

      “……末将遵命!”张勇略一迟疑。

      但先主君“遗命”和曲期此刻展现出的气势,让这个头脑简单的魁梧大汉恍惚间第一个表示了服从。

      曲期神色未动,接着转向原主记忆中的几株墙头草。

      “功曹史李绩!”

      “下官在。”

      “命你即刻稽核全郡民户,厘清疫情分布、伤亡人数,每日申时灵堂前一报,不得有误!”

      “督邮周野!”

      “下官在。”

      “命你巡行各里坊及属县,纠察官吏怠惰、瞒报疫情、囤积居奇等情,若有作奸犯科者直接报于亡夫灵前!”

      “户曹孙文!”

      “下官在。”

      “命你调度府库钱粮,统计可用物资,确保抗疫所需,同时安抚流民,稳定市价,若有趁疫屯稀居奇者,严惩不贷!”

      “法曹郑垣!”

      “下官在。”

      “命你明正律令,即刻沿旧例拟定防疫条陈,凡有违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

      它们将任务分解到具体官员头上,条分缕析,权责明确,瞬间构建起一个临时指挥体系。

      被点名的官员大多晕晕乎乎。

      或为曲期气场所摄,或随大流急忙决断。

      思维尚未转过一圈,便躬身应诺。

      政治学第三定律:绝大部分官僚都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在干什么。趁他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听从你之前干就完了。

      最后,曲期的目光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郡丞程远身上,语气稍缓。

      “程郡丞,你乃郡中老人,熟悉政务,唉,还望你鼎力相助,协理庶务,总领各方。”

      程远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夫人深明大义,临危受命,下官……自当尽力。”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却找不到发作理由,只得咬牙僵硬俯身。

      不着急,他告诫自己。

      一个寡妇而已……

      在人家灵堂内不必多言,回去后他自有办法收拾她。

      初步稳住局面后,曲期未待官员们仔细琢磨局势。

      又示意身后的侍女,捧上一个木匣。

      “妾冗列族望,薄有私产。”她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籍册,示于众人,“夫君以大义训之,虽一女子亦不能不感怀。”

      “故此尽搜箱箧,以添济民之资。”她高高托着那个盒子,又开始不住哀声叹气,眼神挨个扫过台下诸公。

      果然,郡尉张勇第一个跳出来。

      他表示自己曾深受太守恩泽,为报太守知遇之恩,将拿出一半家产协助夫人。

      队伍后半的墙头草三人组,扭扭捏捏地也紧随其后。

      扯着嗓子捐了一点。

      为在全城一大半士人面前,表示自己的君子之风不输其它人。

      其它官员也争先恐后开始出钱出力……

      当然,除了郡丞。

      曲期命令文书,将所有出资人的名字和贡献逐一书写,张贴于众。

      她对着每一位慷慨解囊的宾客,报以热情的、含泪的赞美。

      到最后,在她的口中,所有人都是心系百姓的高士。

      只有郡丞程远,阴沉着脸,杵在一旁,纹丝未动。

      曲期仿佛没有注意到他。

      她的目光,精确地越过程远,轻拭眼角,开始对着诸公咏叹:

      “亡夫始托我以民生时,妾自惭德薄行讷,恐难行事,终负于神灵。”

      “然今日之事,太守一言,诸君子便纷纷不惜自利而襄之。”

      “妾深感之,愿立碑为记——”

      “夫人且慢。”郡丞程远终于缓缓扭过脖子,那动作僵硬得像一台久未上油的木偶。

      他一顿一顿地走到名录前,在顶端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曲期夫人轻叹一声,仿佛带着一丝不忍。

      “郡丞大人何必如此?此乃君子感怀太守遗德,踊跃献金之善举,大人不必勉强破费。”

      程远郡丞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比哭还难看。

      “夫人言重了。鄙人岂能不感怀先太守遗志?方才只是心绪激荡,一时忘情罢了。”

      曲期夫人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欣慰。

      “大人果然是忠于太守的臣子!亡夫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程远郡丞干巴巴地应道:“当然,当然,彼此彼此。”

      “能打动大人这般铁石心肠,太守,当真有德啊!”

      曲期夫人由衷赞叹,话语里却暗藏锋芒。

      “是啊,哈哈。”程远郡丞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

      头昏脑胀的一群官员终于退下。

      曲期清晰地看见,程远眼中阴鸷一掠而过。

      她也听见了,某些退到廊下的人,寒风吹散了酒意,也吹清了他们的思绪,低低的、充满疑虑的议论声。

      “系统,你说他们现在在议论什么呢?”

      打发走身边的一群侍女,曲期没有立刻前往书房。

      她登上府内一栋隐蔽的小楼,凭栏静静遥望着远处一片片蠕动的白色。

      “……嗞。”

      1017号迟疑地发出一声微响。

      “宿主今日通过对道具和道德的合理运用,收拢了下属的忠诚——”

      “错了。”她微笑着,晨风轻轻浮起洁白的衣摆,“他们只是来不及反应而已。”

      “……宿主?”

      她轻轻歪头,示意系统继续。

      “你之前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曲期笑意渐深,“你不会现在才想到要背调我吧?秘密。”

      “那你死前是做什么的?”

      “也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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