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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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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的更鼓声透过窗棂隐隐传来,却敌不过颅内那阵要把人拆骨分筋的剧痛。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感觉到疼?
倏地,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赵德明、太守、劝谏、气急攻心……
曲期猛地睁开双眼。
视线所及,是古香古色的雕花床顶,繁复的纹路向四周蔓延。
檀木的沉厚与熏香的缥缈交织,弥漫在昏黄的光线里。
烛火摇曳,锦帐轻垂,流苏微晃。
空气中,一种木料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气息,无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这里,绝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时代。
所以……她穿越了!
现在的她,是云中郡太守赵德明的夫人。一个因苦劝丈夫应对疫情无效,反而被他冷漠态度气得急火攻心,刚刚香消玉殒的可怜女子。
两份记忆的飞速融合,带来海量信息的冲击。
她眉心紧蹙,再次闭上双眼。
恰在此时,一道冰冷机械的声音,突兀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检测到宿主强烈“诤谏”意愿与救世潜能,诤臣系统绑定中……绑定成功。】
【本系统旨在辅佐明主,匡正时弊,救民于水火。】
【宿主通过践行此道,可获功德。】
【功德可用于商城兑换诸般技艺、学识、器物,助宿主成就诤臣之功业。】
【当前功德:0】
【商城可预览物品:宣德光环(100功德),即小幅提升言语说服力与个人威信;简易净水□□德)……】
系统?功德?商城?
曲期生前毕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既然奇迹已经发生,那就该以开放的心态去接受。
穿越都成真了,一个系统,又算得了什么?
【滴,检测到宿主心怀正气,生前有过谏言上级的行为,诤臣系统选择您为新任宿主,在不一样的时代也要不忘初心哟!】
曲期猛地一翻身,从床上弹坐起来,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咳,找我来劝谏上级?”
“嗯,当然,这简直是太棒的选择了。”
“我只是在想,你们在选定宿主前,是不是完全不进行背景调查?”
【滴,1017号作为主系统下属模块,未开放全部数据库权限。如宿主有需要,可提交功德申请升级——】
“好了好了,这个问题暂且告一段落。”
“现在,给我讲讲这里的情况。”
她轻咳一声,开始利落地穿戴衣物。
系统的出现固然离奇,但眼下,处理迫在眉睫的危机更为重要。
根据原身的记忆,云中郡的疫情已相当严重,而那位身居高位的太守丈夫……
思绪未落,远处便传来侍女们的惊呼,以及某人夹杂着不耐烦的呵斥声,挥退了她们。
“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浓烈的酒气,夹杂着凛冽的北风,一同涌入室内。
云中郡太守赵德明,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此刻官袍松散,发冠歪斜。
他面色憔悴,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白布满血丝,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看见榻上坐起的曲期,他愣了一下,似乎才从记忆深处勉强翻出自己还有个夫人的模糊印象。
随即,他烦躁地挥了挥手。
“醒了?醒了就好!”
“莫要再与我说什么疫气!城北那群刁民,自己不讲卫生,染了瘟病,死了也是天意!”
“本官已下令封锁那几个里坊,任其自生自灭便是!”
他一屁股跌坐在榻边的鼓凳上,揉着额角,语气里满是不耐与推诿。
曲期的指尖,在锦被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她心中冷笑,这副鬼样子,难怪能把原身气死。
她垂下眼睫,没有像原身那样立刻出言反驳。
声音轻柔得仿佛带着一丝叹息:“夫君辛苦了,妾身只是忧心……若疫情失控,波及全城,乃至上报朝廷,恐对夫君的官声不利。”
她清楚记得,赵德明此人,能力平庸,不过是靠着世家身份和曲家扶持,才得了腰带上那枚官印。
果然,赵德明一听“官声”二字,脸色瞬间由白变青,继而涨成了猪肝色。
“妇道人家懂什么!”
“天灾人祸,岂是人力可抗?上报?上报了朝廷就能派来神医妙药吗?不过是多些人来指手画脚!”
“好了,此事休要再提!本官心烦得很,且歇息片刻……”
他含混不清地絮叨着,竟踉跄着向她靠近,伸出手,试图抓住她的肩膀。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让曲期几乎作呕。
曲期目光一冷。
她面上不动声色,身形微微侧开,仿佛是为他让出位置。
她的双手顺势伸向赵德明腰间,解下他的腰带。
指尖触及一柄冰凉坚硬的事物——那是一柄精致的短刃。
当今阳关之外胡羯犯边,庙堂之内宦官乱上,大部分官员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会随身佩戴一柄短刃,以示投笔从戎、匡扶帝业之志。
“夫君累了,歇息吧。”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催眠般的柔意。
“睡一觉,睡一觉就不必再操心这些庶务了。”
赵德明迷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沉重地合上,靠在榻边。
曲期手腕一翻——
“噗!”
一线血光,骤然划破昏黄的烛影。
赵德明的双眼猛地瞪大,瞳孔在惊恐中涣散。
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咕哝声,鲜血汩汩喷溅而出。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她的脸颊。
她的手没有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呼吸急促。
可她的神情却平静得可怕。
她静静地凝视着丈夫……不,是亡夫的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唇角忽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为何会丧命于此。
【滋啦……滋……】
【诛杀昏聩主官,断绝疫政之源,拯救万民于倒悬,功德+800。】
主系统冰冷的提示音适时响起。
下一秒,1017号系统原本机械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惊恐,在曲期脑中炸开:
【宿主!!!本系统是让你去劝谏太守!引导他、说服他走上正道!这才绑定不到一刻钟,你怎么就直接把人给杀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曲期微笑着,用袖口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血迹。
“赵德明身为一郡太守,在其位不谋其政,上惭君父之托,下负黎庶之奉。”
“而我,只是在主君被小人蒙蔽,无暇他顾时,假其命,行利国利民之实,拨乱反正。”
“这怎么……就不算贤良,不算诤臣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在脑中查看系统面板。
功德值赫然显示为800。
虽然获取方式有些出乎意料,但好在,功德的确是功德,系统也承认了。
“你就说,我刚刚这番‘诤谏’,有没有让主君深刻认识到错误?”
“有没有改善现状,有没有收获功德吧?”
系统“滋滋”几声,彻底陷入沉默,仿佛真的宕机了。
曲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鼻尖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指尖那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她迅速下榻,开始冷静地处理现场。
首先,她将赵德明的尸体拖到书案前,摆成伏案疾书后自戕的姿态。
随后,铺开素帛,研磨,蘸墨,开始模仿赵德明的笔迹。
原身的记忆,加之她对赵德明日常文牍的熟悉,都成了此时的助力。
她强大的学习能力,让这模仿的笔迹,竟能达到七八分相似。
笔走游龙,字字泣血。
一篇声情并茂的“遗书”,逐渐在她笔下成型。
“德明顿首再拜:余奉圣恩,守牧北疆,本欲宣化承流,致民仁寿。奈何天降疠气,疫病横流,黎元遭难,饿殍载道。德明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惟厥咎,皆在明德不修,政令失和。上负皇天再造之恩,下愧黎庶黔首之望。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今德明坐视生民涂炭,岂非大虐乎?每闻坊间悲音,见道旁新骨,五内崩摧,肝肠如焚。德明无”
遗书的字里行间,暗藏着她的深意。
翻译成曲期自己能懂的大白话,无非是:我赵德明任上出了疫情,能力不足,但德行高尚,羞愧自杀。接下来,我的夫人曲氏,将代理职权,继续抗疫!
政治学第一定律:领导一定是英明的。
如果不够英明,至少一定是思想端正,方法欠缺。
政治学第二定律:上面那条宣传资料,是为了下属打着上级的幌子行事。
这封遗书的关键,就在于通过遗命的形式,将大义名分,名正言顺地交到“妻曲氏”手中。
曲期笔下,细致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古文字。
她心底,悄然对系统发问:古往今来,帝王遗诏多由后人代笔。今日我替亡夫起草遗书,岂不是将他置于与帝王同等的高位?
她轻笑一声。
作为臣下,还有比这更宽广的德行吗?
系统?系统,你怎么不出声了?
遗书写完,墨迹吹干。
曲期将它小心地压在赵德明的手臂下。
沾血的短刃,被她塞进赵德明尚未僵硬的右手中。
她握着他的手,调整角度,在脖子上又划了几刀。
血迹被刻意擦抹到桌案和衣物上。
一个确凿无疑的自戕假象,就此完成。
这个时代,连最基础的医学知识都尚不完备。
更遑论,精深的法医学了。
她心想:太守伏案疾书后,用颤抖的双手,怀着一颗坚决的心,拔出匕首以死明志。
脖子上那几道歪歪扭扭的刀伤,正是最好的证明。
而检验尸体?
曲期在心底冷笑。
我朝事死如事生,何方宵小,胆敢惊扰为国尽忠的先太守停灵棺椁……
这一切做完,窗外已隐约透出熹微的晨光。
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晨雾。
它们仿佛带来了,天地间的第一丝光线。
曲期站在案前,凝视着眼前这由她一手导演的“死谏”现场。
她的脸上,面无表情。
曲期打来清水,仔细清洗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沾染血污的寝衣被她撕碎,塞进炉火。
哗啦一声,血水泼出窗外。
它们没入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容,那清丽的底色,却难以掩饰。
眉眼间,依稀可见原身温婉的轮廓。
可镜中人,没有如砖瓦上温雅的仕女般垂眸微笑。
她只是冷冷地,冷冷地,在摇曳的烛火中,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