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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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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云中郡的权力中枢,在一种诡异的紧绷感中运转着。
曲期直接将太守停灵的灵堂,变成了她的临时公廨。
纸笔、桌案、屏风搬进来,浓重的香烛味里混入了笔墨与文书的气息,生与死,在此地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每日清晨召集官吏议事,开场白雷打不动。
必是先对着丈夫赵德明的棺材板,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地汇报最新工作进度,情到深处,甚至会用帕子沾沾眼角,尽管那里一滴泪也没有。
到了傍晚,听完下属们的报告,她又会亲自点上三炷香,在牌位前,絮絮叨叨地告慰亡夫今日的得失,姿态哀戚,闻者伤心。
晨昏定省,风雨无阻。
那架势,仿佛要将“不忘亡夫遗命”这六个字,用铁烙进云中郡每个官吏的脑子里。
政治学第四定律:道德高地,必须占领,要率先占领,尤其是死人的道德高地。
当然,就算棺材里的赵德明真被气活过来,也念不出几句能退散瘟疫的经文。
曲期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迫在眉睫的防疫策略。
原身的记忆、这三日的见闻,以及一点小小的场外援助,足够她拼凑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书房内,夜深人静,曲期放下了笔。
“系统啊,上天有好生之德,臣子有解厄之义,为不负先夫临终托付,我不得不来寻求你的帮助啊……”
她酝酿情绪,正准备来一段感人肺腑的陈词。
【你要兑换什么?】
1017号冰冷的电子音直接打断了她的吟唱。
【提前声明,考虑宿主所处时代的物质条件限制,大多数商品的功德都不是你现在负担得起的。】
曲期脸上的悲戚瞬间消失。
“不多不多,就那几本讲化学、物理、生物的大学教材,应该够用很久了——”
【不行!】
系统猛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过往有穿越者和你提出过一模一样的要求,然后他们试图手搓玻璃、大炼钢铁、制造火药,最后无一例外,都因为引发技术爆炸而被世界规则抹杀!】
“啧,真小气。”
曲期撇了撇嘴,声音也冷了下来,“那《十万个为什么》,这总能换吧?”
【儿童科普读物?】
系统检索片刻,似乎对这个安全无害的选项很是满意。
【可以。将以电子书形态在系统中随时开放阅读。150功德。】
“能指定版本吗?”
得到肯定回复后,曲期火速付账,生怕它下一秒就反悔。
“好了,交易完成……不不不,别给我最新版,花里胡哨讲的都是些我不懂的。我要半个世纪前那一版……对,就是那版!哈哈,系统,你总不能赖账吧?”
她需要的是怎么制作肥皂,怎么蒸馏酒精,怎么用土法子搞消毒,而不是什么量子力学和宇宙大爆炸。
……
第二天的灵堂议事,气氛格外凝重。
曲期将结合云中郡实际情况,连夜提炼出的几条核心措施,以“假太守令”的形式分发给众人。
执行,则由对前太守忠诚度最高的郡尉张勇,及其麾下兵士来保障。
一是严控水源与尸体。全城饮水必须煮沸,里正、亭长监督,违者鞭笞十下。病死者,须深埋五尺,墓穴与尸身遍撒生石灰。
二的强制分区隔离。依疫情轻重,划出“疫区”、“疑区”、“净区”,设卡封锁,严禁流动。
三是设立巡察使。由曲期亲选数名背景简单的低级吏员,授予临时职权,专职巡查纠举,可直接向她汇报。
政令一出,满座哗然。
底层的百姓大多懵懂,在兵士的呼喝与“太守遗命”的大旗下,麻木地顺从着,一如他们顺从了太久的命运。
真正的反弹,来自那些自以为是的掌权者。
郡丞程远的府邸内。
“砰!”
程远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心腹掾吏一手,那掾吏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深埋尸体?遍撒石灰?还要征用私人别院做病坊?她好大的威风!”
程远的声音压抑着怒火,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
“一个没了男人的寡妇,真当拿着封不知真假的遗书,就能在云中郡翻了天?”
那门下掾吏忍着手背的刺痛,躬身道:“明公,就是征用宅院隔离病患那条,底下怨言最大。谁家好好的宅子愿意给那些沾了瘟气的泥腿子住?还有那沸水令,如今天越来越冷,百姓天天出城伐薪,柴火价格都涨了两成了,也是一笔大开支……”
程远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
“她要征,就让她征。你去,联络几家我们的人,让他们要么拖着不给,要么就把价钱给我往天上抬,让她知难而退。”
“再找些说书的和街边的混混,去市井间多说些故事。”
“就说……太守夫人死了丈夫,伤心过度,被邪祟附了身,所以才颁布这些伤天害理的乱政,要败坏云中郡的风水。”
“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钱,失了民心,这政令能推行几天!”
“是,小的这就去办!”
另一边,郡尉张勇倒是严格执行了封锁令,带着兵士将各个区域隔离开,维持着城内最基本的秩序。
但对于征用产业、强制百姓饮用沸水这类触及地方豪强和民生根本的指令,他却迟疑了。
站在街头,看着手下为了让一户人家烧水而与户主推搡争执,听着远处富户宅院里传出的叫骂,张勇眉头紧锁。
在他看来,赵公虽有遗命,但曲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哪里懂得治理一郡的复杂?
这几道政令,看似雷厉风行,实则已经让城内怨声载道。
他能做的,是保住城池不乱,护好夫人性命周全,然后安稳等到朝廷派新的太守来。
这,便算对得起赵太守的临终托付了。
其余摇摆不定的官员,见郡丞程远态度暧昧,郡尉张勇又不甚热心,便也乐得清闲,开始阳奉阴违,敷衍了事。
夜色再次降临。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曲期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
侍女跪在下方,声音越来越低,将一天的坏消息尽数道来。
政令不出官署。
疫情仍在加剧,今日又多死了十几人。
市井间的流言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妇人乱政,阴阳倒悬”,说她“面见官吏不垂帘,夜宿灵堂行诡异,恐非吉兆”。
曲期脸上波澜不惊,只是用指甲无意识地划过书案上的木纹,发出一道道轻微的“沙沙”声。
“知道了。”
她挥手让侍女退下。
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
曲期点开系统商城,目光锁定在一项一次性消耗品上。
【区域疫病监测(初级)】:可模糊指示一片区域内疫情聚集或异常点,持续一个时辰。
售价200功德。
有点贵……但值得。
“兑换。”
【消耗200功德,兑换成功。剩余功德:500。】
一幅模糊的云中郡地图,瞬间在她意识中展开。
几个不祥的红点在地图上闪烁。
其中一个,格外清晰,指向城西。
那里,正是程远对外宣称一直“空置”的一处别业。
曲期唇角勾起,那笑意没有一丝温度。
果然。
她霍然起身。
“备车!”
“通知郡尉张大人,点一队可靠郡兵,随我出行!”
半个时辰后。
曲期的马车在一队郡兵的护卫下,停在了城西程家别业的门外。
得到消息的郡尉张勇匆忙赶到,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
“夫人,此处是……”
“开门。”
曲期的声音很轻,却让四周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门房的仆役腿肚子都在打颤:“夫人……老爷说,这院子是空的……”
“我说,开门。”
张勇还在犹豫,他身后的郡兵已经抬起了脚。
“砰——!”
门扉轰然向内倒塌。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污秽与草药的恶臭,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别业内根本不是什么“空置”!
廊下、房间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
他们面黄肌瘦,气息奄奄,其中还有几个孩童。
这分明是程家私自藏匿起来的、患了疫病的家仆或佃户!
张勇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
就在这时,程远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当他看到院内景象和门口的曲期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曲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程远的脸,却没有立刻发作。
她转向随行的新任巡察使,下令:
“将所有病患,立刻转移至城西疫症坊,妥善医治!”
“此间所有接触者,一律隔离观察!”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将视线重新投向程远。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一字一字,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程郡丞,这就是你口中的‘空置别业’?这就是你对我夫君‘遗志’的‘鼎力相助’?”
“隐匿疫情,罔顾人命,该当何罪?!”
她根本不给程远任何辩解的机会,目光如电,直刺张勇。
“张郡尉,将此处封查!”
“所有渎职仆役,全部收押!”
命令下达,她的视线才转回脸色铁青的程远。
“程郡丞……哎呀!程公糊涂啊!”
她的语气骤然一转,满是痛心疾首。
“先夫生前,一向对您的德行赞赏有加,您难道忘了在太守灵前的誓言了吗?”
她环顾四周,不等那几个悄悄围拢过来的墙头草开口,便抬袖掩目,哭嚎声穿透云霄。
“唉!还有赵大人!您在北坊西一里出的那两间大屋……唉!”
“还有李大人……唉!刘大人……”
她每点一个名字,就有一张面孔失了血色。
被点名的,没被点名的,所有官员的后背都窜起一股寒意。
这种要命的私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府里出了内鬼?
还是说……这几天传闻夫人在太守生前就与巫祝往来,并非空穴来风……
郡尉张勇被这无数道猜忌、惊恐的目光刺得浑身难受,他一咬牙,上前大声施礼,请夫人示下如何处置这些官员。
曲期却像是没有听见。
她放下手帕,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悲悯。
“唉,我一介弱妇,如何能得知各位君子的私事呢?”
“实在是……仰仗于亡夫的遗德啊!”
翌日,坊间舆论彻底倒转。
前一日还对医官呼三喝四的大户们,一夜之间变得无比热忱,主动献出自家空置的屋舍与仆役。
烧石灰的刺鼻气味飘满了大街小巷,新的水井开始动工挖掘,一担担木柴从城外井然有序地运入。
这一轮,太守夫人大获全胜。
但曲期并未就此停步。
她戴上纱巾与皮手套,乘着一匹马拉的青篷小车,亲自踏入了那片人人避之不及的隔离区。
风中飘摇的符箓纸钱一日比一日稀少。
她不再仅仅是指挥,而是真切地置身于这片绝望之地。
她会停在草堆旁,听一个濒死的病患断断续续地交代遗言。
她会亲手将一碗热粥,递到一个因父母双亡而眼神空洞的孩子手中,然后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所有人防疫的要点。
在灵堂里,隔着重重白幡与道德文章,她是太守灵前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在这里,在这泥泞与尘土之中,在死亡与新生的交界线上,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她。
看清了她面纱后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
【叮!民心所向,权柄初掌。宿主功德+1000,当前总计:1500。】
是夜,书房内烛火通明。
曲期看着系统中回升的功德数值,指尖缓缓划过商城页面,眸色深沉。
案头,静静躺着一卷刚出现的匿名帛书。
它不知何时,也不知被谁,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这里。
薄薄的白绢上,只有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系统,你看。”
她低声开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终于开始攻击我掌权的身份,而不是质疑我掌权的事实了。”
这,是好事。
“……宿主?”系统1017号迟疑地滋滋作响。
她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了那卷帛书。
指尖抚过那浸透了恶意的笔迹,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她将帛书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丝绢,墨字瞬间扭曲、焦黑。
她松开手,任由那团小小的火焰坠入铜炉,看着它在黑暗中最后一次明亮地闪烁,最终化为一撮无声无息的灰烬。